蒂姆的話還沒說完，地精之間便傳出了一道聲音。那是吉爾，最開始決定跟隨露西婭回到默什堡的地精。

    他直起身子，環視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們，臉色不是很好看：“如果是上一任領主要求你們去做這件事，你們之中有誰敢多說半句話嗎？”

    正在小聲嘀咕的那幾個地精們倏然卡了殼，農田邊剎那鴉雀無聲。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么，這一代本土的默什人中每一位都心知肚明。又有誰敢對暴君說半個“不”字？沒有人想要白白葬送性命。

    如今他們擁有了一位仁慈的領主。那位領主從不對他們動怒，曾慷慨地給予他們所需要的一切，甚至曾與他們同坐一席，一起享用盛宴。

    每個人都可以肯定地說，他們喜愛這一位領主，勝過前代惡毒的暴君。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對待領主的態度似乎逐漸變化了。

    “想想我們以前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不要得寸進尺?！奔獱柪淅涞卣f，“那是領主的命令。更何況她只是想要讓我們去開墾田地，不是想要讓我們去送死?！?/br>
    地精們沉默著，吉爾的弟弟迪克忍不住開口：“那位光精靈是個好人，我們被困在地牢的時候，他便時常安慰我們，讓我們不要太過絕望。我想，他應該不會欺騙領主大人?！?/br>
    他頓了頓，又小聲嘟囔道：“而且……而且領主大人比我們聰明多了，又怎么會被輕易蒙騙?！?/br>
    這話稍稍緩和了下僵硬的氣氛，有地精終于出聲，附和道：“吉爾說得對?！?/br>
    其他地精也接二連三地開口。

    “不就是開墾新田嗎？干什么活兒不是活兒，反正我們現在也不是指望著這些白地豆田勉強茍活?！?/br>
    “如果那位精靈牧師真的除去了地里的神力，我們以后就可以種些好吃的東西了。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見地精們達成了共識，一旁的蒂姆也松了口氣。情緒放松下來之后，她才終于想起什么，忙道：“領主大人還說了，這回開墾出來的田地，誰開的便歸誰?！?/br>
    這話一出，剛才幾位神色略帶異樣的地精頓時瞪大了眼。

    吉爾和迪克在他們之間是年紀最小的地精，他們說的話確實令這些更加年長的地精感到心虛與內疚，但也令他們感到了尷尬與不悅。

    不過此時此刻，那些別扭的神色因為蒂姆的一句話便盡數消散了。

    “什么？領主大人真的這么說了？”

    “我們能擁有自己的田地？”

    “不管我能開出多少田來，都歸我自己嗎？”有個地精忽然突發奇想，說：“那要是我們把整座默什堡的土地都開成農田，領主大人豈不是就沒有自己的田地了？”

    另外一個地精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噢，都來聽聽這話吧，你這是在發什么愁？在達到這個——這個‘偉大’的目標之前，你會先活生生地累死在田里?！?/br>
    把荒地開成農田可費功夫了，不僅僅要把地里頭那些頑固的雜草和石頭全部清除，如果地里頭有高低不平的地方，他們還得一鏟子一鏟子地把它鏟平。許多地里頭還有枯萎的樹根，那些東西清理起來也要耗費不少力氣。

    更何況將田開墾完了之后，他們還得照料田地，免得田閑置太久，又荒廢了。要是新的農田離城堡邊的這條溪遠些，那他們一天到晚大部分的時間恐怕就得花費在取水和澆灌的路上了。

    要是區區這十來個地精就能夠輕而易舉地開墾整個默什堡的田地，他們最初聽到蒂姆的話時，便不會心生猶豫了。

    那地精也只是說說而已，聞言笑了笑，露出了期盼的神色。他這輩子都未曾擁有過自己的土地，光是想想這件事兒便忍不住心潮澎湃。

    這些地精中還有一小部分與蒂姆同住一屋，早就從她口中聽聞過領主要給予他們土地的風聲，也知道給完地之后，默什堡便將迎來改變。

    他們聽到這件事兒，倒沒有多么驚喜，彼此對視一眼，都難免在心中唉聲嘆氣。

    ——雖然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但以后他們就不能頓頓都享用城堡中的食物了。要是上一位領主決定這么做，那他們恐怕會高興瘋了，但如今城堡給予的飯食是多么豐盛啊……

    他們深深嘆息，這真是個讓地精悲傷的消息。

    這頭地精們準備開墾新田了，木橋另一頭的建房大業也正進行得熱火朝天。天氣還沒轉冷，這些默什人們干活時大多都赤著上半身，露出比以往結實不少的臂膀。

    雖說亞麻布制作的布料穿起來清爽抗熱，但他們可不想在干活的時候穿那么珍貴的衣服，要是一不小心被木刺給勾住，那他們可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第一座石屋已經搭成了，矮人奧爾登在里面修了爐灶。石頭搭成的爐灶，一間屋子里一共有三個，角落里還擱著一個木制的大水桶。

    露西婭想過了，以后每四座木屋人家分配一個石屋廚房，廚房里頭的所有東西都是公共財產。

    不過這個廚房里暫時還沒有什么值錢的財產，它甚至連一口鍋都沒有——在如今的克塔西大陸上，想要找到一口合適的鍋可不是簡單的事兒。

    默什堡附近沒能找到可以用來當作石鍋的石頭，如今與其他領地的交易途徑也斷開了，買不著鐵鍋。露西婭琢磨了一會兒，決定先給那位矮人鐵匠造他的鐵匠鋪。

    不過那鐵匠鋪的位置得離農田稍微遠些，露西婭想著以后從鐵匠鋪開始這一條街都用來做店鋪，和用來居住的木屋石屋分開。

    露西婭不知從哪兒翻來了張小凳子，就放在城堡的窗洞邊，拉開遮擋窗洞的布簾，在心中暗暗規劃自己的領地。于是蒂姆回到城堡時，一眼便看見這位領主托著腮往外瞧的模樣。

    她心中咯噔一下，有些不安。

    ……剛才他們在外面說的話，領主大人聽到了嗎？

    地精那向來不大靈活的腦子里一瞬間閃過很多事兒，最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去，將外頭發生過的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領主大人。

    只是蒂姆沒有想到，領主大人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眼中更是連半分波動都不存在。她的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種很突兀的感覺——大人對這種事情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奇怪的念頭才剛剛升起來，蒂姆就看見露西婭放下托著腮的手，坐直了些。

    “吉爾嗎？”她的語氣分明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同樣沉靜，卻莫名能讓人感覺到她的情緒頗佳。

    “他令我感到歡喜?！甭段鲖I說：“我想要給他一些獎賞?！?/br>
    第25章

    當地精們看見剛剛回到城堡中的蒂姆又一次匆匆出來的時候, 他們的臉上露出了不一樣的神色。

    有些地精只是好奇地看著她，以為領主大人又有了新的吩咐。有些地精的面上卻帶了些惶然，忐忑不安的目光隨著蒂姆一路跨過木橋。

    然后他們就看見蒂姆走到了吉爾的身邊, 將他拉到一邊, 然后將一個木片編織成的籃子遞給了他。

    那個木籃子上面用一層布遮蓋著，地精們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是城堡里的亞麻布。前陣子他們每人都得到了一匹布，不少默什人托蒂姆用這些布料做出了新衣裳。

    他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知道蒂姆為什么要把那個籃子交給吉爾, 也不知道區區一個木籃子怎么配得上用珍貴的亞麻布遮蓋。

    吉爾也同樣迷?！踔敛桓疑焓纸舆^木籃。

    “接著吧，”蒂姆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提高了音量，比以往更大聲地說：“領主大人知道了你方才的所作所為, 被你所取悅, 這是她給予你的獎賞?！?/br>
    地精們都在干活，沒有說話, 附近也沒有風聲與鳥鳴，因此蒂姆的聲音在農田邊格外清晰。

    當場便有數位地精的臉上流露出的復雜的神色, 不過蒂姆可不會去在意他們心里頭都在想些什么。她將木籃子又往吉爾的方向遞了遞, 示意他快些接著。

    年輕的地精實在是茫然極了, 他覺得他自己并沒有做什么值得獎賞的事兒，但蒂姆一直把木籃往他的方向推。最后他雙手在褲腰上抹了一把，伸出手。

    下地自然不會穿亞麻布, 這褲子還是從前的破爛褲子，吉爾將手上的土擦了擦, 這才試探般地接過了籃子。

    那木籃比吉爾想象中的要沉, 他還聽見了叮叮當當的碰撞脆響。

    這籃子里頭還裝著東西。

    蒂姆將籃子交給了他, 就匆匆走開了——領主大人還有其他吩咐。而吉爾站在原地，猶豫片刻后，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把亞麻布給掀開了一角。

    然后他便愣了愣。

    ——那是一套銀制餐具，銀叉、銀刀、銀碟、銀碗。

    現在的克塔西大陸中，金銀財寶確實已經不再珍貴了，如果將它們和食物擺在一起，有理智的人都會選擇能夠飽腹的食物。但金銀制的餐具與普通的金銀財寶比起來，又有些細微的區別。

    這區別便在于它是餐具，是能夠使用的物品。它不像其他奢侈品般毫無用處，只能待在高高的展柜中，當一個漂亮的擺設，抑或成為沉重繁瑣的裝飾，只能拖累人們從魔物掌心中逃離的步子。

    吉爾把亞麻布蓋了回去，腦海遲半拍地恢復運轉。然后他的心臟越跳越快，最后在他的耳膜邊歡喜雀躍地砰砰作響。

    這樣漂亮的餐具不論在哪兒都向來是高層階級的象征，即便是現在，它也能換來不少糧食。

    不過吉爾不準備用它換來食物，他們平時都是用手吃飯的，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這套餐具了。

    ……

    另外一邊，蒂姆在新的石屋旁邊找到了矮人奧爾登。

    克里他們為了燒石灰在默什堡偏遠的地方搭了個簡陋的窯，如今第一座石屋建完了，奧爾登便和克里商量著，想要再搭一座磚窯，畢竟想要找到合適的、可以用來搭屋子的石頭可比燒磚難得多。

    “燒磚頗費時間，從塑形、晾干到進窯燒制得花幾十來天?！眾W爾登對克里說，“要是以后想要蓋磚屋，最好現在就開始挖黏土?！?/br>
    “噢，你說的我都贊同，老伙計?！笨死锱牧伺念~頭，為難道：“但你瞧，我們實在太缺人了，建完這些石屋還得去修補城墻，實在沒法再分出一部分人去蓋新的磚窯，去尋找與挖掘黏土?！?/br>
    他說的也都沒錯，奧爾登嘆了口氣，旁邊干著活兒的安東尼奧默默插口：“從頭開始建設一個新領地就是這么困難?！?/br>
    老實說，雖然安東尼奧最開始對進入這個荒涼破敗的領地十分抗拒，甚至想要去尋找新的庇護所，但在這兒待了幾天之后，他心中的那股不滿早就淡去了許多——畢竟這兒的伙食實在是太好了。

    他在庫斯卡的時候每天都勒緊了褲腰生活，來到默什后的每一餐放在從前都是大餐，只在有值得慶祝的日子中才邊痛邊快樂地享用的那一種。

    可是除了飲食之外，他對這個領地的長遠發展仍舊持著悲觀態度。

    這兒的人口太少了，領地又太過遼闊，安全等級幾近為零。如果魔物潮再出現一次——不，不用魔物潮，安東尼奧想，只需要零星幾個魔物偷偷溜進領地中，都能輕而易舉地引發嚴重的后果。

    奧爾登再度嘆息，憂愁道：“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買下一座石屋，重新擁有屬于自己的鐵匠鋪?！?/br>
    矮人這個種族天生便對鍛造有著別人都難以理解的熱愛與追求，克里和安東尼奧都知道一間鐵匠鋪對于奧爾登而言有多么重要，安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蒂姆看他們停止了聊天，腳動了動。

    這只地精在這些外來人面前仍然拘謹，畢竟這些人來自更加強大的領地，蒂姆總覺得自己在他們的面前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剛才等待時就站得遠遠的，壓根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

    在奧爾登回去干活之前，她急忙走上前，喊住了他。于是奧爾登便停住腳步，看了一眼這個地精。

    許多外族人不知道的是，矮人們對這些位于大陸最底端的地精其實是頗有好感的——畢竟地精是全大陸唯一一個比矮人還要矮小的種族，和地精對話的時候，矮人們永遠不需要抬著頭。

    蒂姆在地精一族中也算矮個子了，奧爾登還特意彎了彎腰，剛才的憂愁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得意感沖散：“我記得你是領主大人的廚娘。有什么事兒嗎？”

    “是的，是的，領主大人托我向你們帶一句話?！钡倌愤B忙回答：“她說這些廚房可以慢慢建，不用著急，先為矮人建一間鐵匠鋪?！?/br>
    奧爾登愣住了。

    如果那座城堡中沒有暗藏著什么矮人的話——他想應該也沒有哪位領主會金屋藏矮人——那么他敢確定，他就是這整個默什堡中唯一的一個矮人。

    ……領主大人要為他建一間鐵匠鋪？

    怎么這么突然？為什么？他不用自己辛辛苦苦地攢錢去買一間鐵匠鋪了嗎？

    無數個念頭在那一剎那閃過奧爾登的腦海，以至于這位向來能說慣道的矮人一時間竟然卡了殼，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過矮人這個種族在別人的刻板印象中就是沉默寡言的，蒂姆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接著說：“不過你需要承諾，以后優先為城堡的訂單服務?！?/br>
    奧爾登卡住了的思維重新開始運轉。

    這間鐵匠鋪不是免費贈與他的，他反而松了口氣，畢竟這才合乎情理。

    優先為城堡的訂單服務，這個條件倒也不算什么，在庫斯卡城中，優先為大人物鍛造他們所需要的物品是默認的規則。唯一需要顧慮的就是，城堡的訂單在報酬上是否能夠做到公平。

    奧爾登就曾遇到過這種糟心事兒。一個大公會的公會長找他來修復盾牌，要求他在兩日之內完工，奧爾登手中還有其他活兒，晝夜不歇地修好了盾牌，最后得到的報酬卻少得可憐。

    偏偏那個公會長與領地的領主關系不錯，他半句話都不能多講，庫斯卡的領主眼中可沒有公正一說。

    要是放在末世之前，奧爾登絕不會受這種氣。他年紀雖輕，但已經被許多人稱呼為大師，自己心里也揣著股傲氣，如果有人這么對待他，他恐怕會直接掀了桌子。

    可惜太烈的傲氣與自尊在這種時代里是致命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