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庫斯卡的那一陣子，克里身無分文、無親無故，曾在流浪街頭的時候接到過默什堡的雇傭。他們那兒來的交易隊伍在前往庫斯卡的時候傷亡慘重，整個隊伍中只有一位護衛，于是便想要在庫斯卡城中雇傭一位強大的戰士，保護他們回領地。

    他們能夠支付的傭金太少了，只有一袋白地豆，沒有什么人愿意接下這個訂單，最后克里接了。

    白地豆的味道是比不上rou，但好歹管飽，省一點兒吃，能撐上小半個月。

    克里采取了安全的方案，繞開所有高危地區，盡量走較為安全的路。只是他沒有想到，當他把這一隊人安安穩穩地送到默什堡的時候，那位護衛告訴他，因為在路上花費的時間太過漫長、消耗了大量食物，只能支付給他半袋白地豆。

    他雖然不至于因為一個人而厭惡一個領地，但因此確實對默什堡這個名字沒有什么好感。更何況克里還記得他上回進入那個領地里所看見的一切——衣衫襤褸的居民們光著腳在地里干活，一張張面容毫無生氣，壓抑又疲憊。

    ……不過聽說默什堡的領主是一位男性半人，與現在他眼前的這位不同?；蛟S那個地方發生了一些改變。

    這個念頭從克里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沒有多想，正要與露西婭告別，就看見旁邊的喬希突然躥了出來。

    “尊敬的領主，天色已經很晚了，趕夜路十分危險。您可不可以允許我們在您的領地中暫歇一夜，明早再啟程？”

    這不是什么大事，露西婭同意道：“當然可以?！?/br>
    克里：“……”

    從樹椒林到庫斯卡要大半天的路程，夜晚視線受阻，喬希這話說得確實不假。但克里是頭人馬，如果他馱著喬希與黛博拉全力奔跑，深夜前趕回庫斯卡并不是什么困事。

    可是話已經出了口，克里也不好反駁自己的同伴。他無言瞅著喬希，瞥見他今日總是莫名其妙開始泛紅的臉，總覺得這家伙心思不純。

    雙日徹底沒入云層，最后一線猩紅色的日光逐漸被冰冷的月光徹底替代。異境中沉眠的野獸蘇醒，郁郁蔥蔥的樹林被鬼影籠罩。

    等露西婭一行人回到默什堡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想起那些圖畫書上邀請客人來自己家中做客的主人們所呈現的禮儀，露西婭稍稍側過身，繞過自己先前在城墻塌陷處所設下的陷阱，對自己的三位客人友好道：“歡迎來到默什堡?！?/br>
    “……”

    她的客人們看著眼前的一片片斷壁殘垣，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第12章

    克里沒有想到，默什堡的情況比他之前來時所看到的更糟糕了。

    他印象中的默什堡雖然不太美好，但至少能看得出是一個幸存者領地——那堅固的石墻便是一個明顯的特征。

    在大陸秩序崩潰之前，許多小城邦、小領地都是沒有城墻的。修建城墻需要花費太多人力與金錢，只有那些經常受到野獸襲擊的領地才會在周邊修幾道籬笆。

    但如今那石墻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墻后還露出了廢墟的一角。

    這樣的場景其實是很常見的——大陸這些年來消亡的幸存者領地實在太多，就連庫斯卡那樣秩序已經頗為成熟的領地也可以隨時毀滅，更何況默什堡這種小地方?？死镏皇且粫r沒反應過來。

    在他的設想中，默什堡如今的領主既然如此強大，那這片領地或許也會有些好的變化。

    喬希倒是沒想那么多，看到默什堡這副樣子，也沒有多么驚訝。倒是黛博拉多打量了這個領地幾眼，問道：“這里是剛剛經歷過魔物潮嗎？”

    “是的?！甭段鲖I回答，注意到克里的神色，解釋道：“我將在廢墟上建立新的城邦?！?/br>
    深淵的魔王好不容易爬上地面，肯定是要干大事的，默什堡不會永遠是一片廢土。她在認真解釋，克里卻以為露西婭是對他的一時失態感到不悅，連忙找補：“祝您所想的都能實現?！?/br>
    他們走過外部一片荒蕪的廢墟，逐漸看見了那座被溪水環繞的城堡，也看見了正在勞作的居民們。

    看到露西婭回來，那些人們直起身，喜悅而恭敬地問候她。

    “領主大人回來了?！?/br>
    “領主大人好！”

    “大人，讓我來幫你扛袋子吧?！?/br>
    露西婭對他們點頭微笑，又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幫忙。她帶著自己的客人們走進城堡，步伐稍稍一頓。

    那原本一片狼藉的城堡不能說是煥然一新，但也確實整潔明凈了許多，被魔物潮損壞的家具都被撤走，石頭上的血跡也被鑿去了。

    “領主大人，您回來了！”

    蒂姆聽見聲音，匆匆從二樓探出了個腦袋，她的手上還拿著掃帚，顯然是在清掃城堡。

    “城堡現在有些空，不過我們之間有一位人類，恰好會做一些木工?！钡倌反炅舜晔?，對露西婭說：“等廢墟清理完了，他就可以為您制作新的家具，這兒就不會顯得這么空蕩?！?/br>
    子民們自發地做一些她不曾吩咐的事——這一定是他們愛戴自己的表現。

    露西婭心中歡喜，不過她倒是不急著給自己的城堡增添家具。

    默什堡百廢待興，清理完農田旁邊的這一圈廢墟，他們就該重新搭建新的房屋了。等房屋建完，還有更多的廢墟需要清理，城墻也要重新修補。他們的人力有限，做完這些事情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不急?！彼f，“還有空余的房間嗎？”

    蒂姆這才注意到露西婭身邊的陌生面孔，她嚇了一跳，聲音下意識變得細小許多：“沒、沒有，我的意思是，有空余的房間，但沒有多余的床……”

    “沒有關系，”克里連忙說：“我們只需要有一個可以度過夜晚的庇護所就可以了?！?/br>
    他們說話的時候，露西婭已經將自己一直背在身后的麻袋放到了地上。那麻袋鼓鼓囊囊的，看上去裝了很多東西，但因為露西婭的背一直挺得筆直，克里他們便以為那個袋子實際上并沒有多重。

    于是當袋子被打開，里面死去的成年野豬與一大把果實蘑菇露出來之后，即便是最為沉默寡言的黛博拉也忍不住輕輕“咦”了一聲。

    ——一頭肥壯的成年野豬，就算是克里這頭人馬來馱，也會感到吃力。這位看似纖細的領主背著它走了那么久，氣息都不曾急促。

    克里三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注意到了彼此驚詫的眼神。蒂姆從二樓跑下來，看見那頭野豬，腳下險些一個趔趄。

    領主大人恐怕是想要用這些新鮮的豬rou招待客人，蒂姆腦海中懵了一瞬，緊接著臉色發白，步伐也愈發緩慢。

    露西婭注意到了她色彩的變化，抬頭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蒂姆咽了咽口水，囁囁嚅嚅道：“我……我從未處理過一只野豬，大人?！?/br>
    蒂姆后悔極了，她覺得自己當初就不應該當廚娘，不應該貪婪地想要跨越階級。她分明什么都不會做，怎么配得上這么好的工作？現在好了，她讓客人知道了城堡中的廚娘連野豬都不會處理，讓領主出了丑。

    她深深埋著頭，臉上羞慚得猶如火燒，沒想到領主大人不以為意地“嗯”了聲，對她說：“那你將這些甜莓洗一洗，分出兩份，一份用于招待客人，另一份添入你們今天的晚餐?！?/br>
    “不、不，領主大人，”蒂姆瞪大眼，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嘴巴便先自己活動，一時間說話都說不順了：“我、我們怎么可以吃這般珍貴的水果，請您自己留著它們自己享用吧?！?/br>
    即便是在克塔西大陸徹底崩潰之前，默什堡所在的大陸西部中，甜莓、漿果這種果實的價格也十分昂貴。它們無法在這里的環境中生存，從東部運過來的話又難以運輸、難以保存，每一枚都價格非凡，根本不可能在平民與稍有權勢的小貴族家中出現。如果一位領主肯用這些美味的水果招待客人，那么他慷慨的名聲將會傳遍相鄰的領主貴族之間。

    而在大陸崩潰之后，即便一些神力所造成的異境中或許會有這些鮮果的存在，那些異境的危險性也足夠讓人望而卻步。

    畢竟比起口福而言，還是生命更為重要。如果吃白地豆就能生存，為什么要去為那本就不屬于自己的事物而拼上性命？

    蒂姆不久之前還是奴隸，再往前幾年是默什堡中身份最卑微的那一批平民，她的祖上一代代全是大陸所有種族中最低下的地精。她對自己身份的認知在腦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先前的烤rou、布匹、武器，雖然珍貴，但離她的生活并不遙遠；她曾協助廚娘為領主準備rou食，黃昏降臨之前她也曾親自買過布匹，武器更是這個時代的不可缺——即便木制、石制武器與鐵制武器之間有差距。

    鮮果不是生存的必須之物，但它代表著一個階層。一個對這些地精、這些平民而言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階層。

    露西婭不明白蒂姆此刻的心情，但她看得出這位地精此時情緒的變化。她眨了眨眼，再一次說：“你們是我的子民?！?/br>
    她可以享用的食物，她的子民們也都可以享用。

    這是領主大人的意愿，何況城堡中還有外人看著。即便蒂姆心中再怎么惶恐，她也只能顫著手接過那一捧甜莓。

    露西婭又順手在她的掌心里放了一把蘑菇，語氣輕松地對她說話。

    “我想起了一個不錯的食譜?！彼鋹偟?，“今晚可以做蘑菇地豆湯?！?/br>
    第13章

    露西婭本來準備親自處理野豬——這種事情她在深淵中也做了不少回，很是熟練。不過扛著斧頭的黛博拉走了過來，表示她可以為露西婭效勞。

    這頭能夠在森之神異境中生存下來的野豬體格十分龐大，露西婭覺得全豬宴膩味，沒把rou一次性全煮了吃了。

    煙熏rou與風干rou是默什堡儲存rou類的方式，現在溫度還沒降下，不好將rou風干，蒂姆看完黛博拉處理野豬，便拿著留下來的rou，去了城堡后邊的一間小屋子里。

    這間屋子是特意為了煙熏rou食而搭建的，因為位置偏、不起眼，幸運地沒被魔物潮波及。蒂姆也干過熏rou這活兒，終于幫上了忙，剛才的內疚也減輕了些。

    屋子里堆著干木柴，她把rou在屋頂下邊掛好，把木柴放進爐子里，又擔心溫度太高把rou烤熟了，往爐子上放了兩塊平整的石塊。

    熏rou的火不能太大，但是得保證能起足夠的煙，蒂姆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又出了錯。

    這些熏rou不用一直看著，但也得時不時地就過來瞄一眼。默什堡從前隔一陣子就會發生熏rou熏得房子著火了的事故，后來有一位領主把熏rou的屋子也換成了石屋，這種情況才減少許多。

    廚房里人太多了，從未下過廚的阿波羅便被打發回書房里看書，喬希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克里說他雖然表現得沒什么大礙，但斷了一只手，心中肯定是會發悶難受的，得給他一些獨處的時間。

    “每一個公會在出任務的時候都會有人員傷亡?！笨死飮@了口氣，神色也有些沉郁，“喬希是藥師，斷了手還能靠他自己的知識生存，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事兒了。我想他心里明白?！?/br>
    那些靠武力生存的戰士們如果斷掉了手、斷了腳，他們的生命幾乎就走入了末路。他們會被打發點兒面包與水，被逐出公會。

    聽起來殘酷，但這是一個資源匱乏的時代。

    黛博拉殺好了豬，去腥處理后將rou放在火堆上烤制，克里在旁邊幫忙，露西婭也沒閑著，用豬板油煉了點兒豬油。

    克塔西大陸無論是西部還是東部，對于rou食的做法向來有著統一的見解——魚rou濕軟冰冷，應該使用烘烤或炒制的方式制作；牛rou干硬溫暖，應該進行蒸煮；豬rou又寒又軟，應該烤著吃。

    曾經以美食聞名的城邦中會有廚子鉆研些不同的做法，不過他們那些看得比命還要珍貴的獨家食譜已經隨著城邦與文明的毀滅而遺失了。

    豬油炒出來的菜很香——雖然他們默什堡還沒有什么可以蔬菜儲備，但豬油可以儲存很久的時間。而煉油時剩下的豬油渣也是誘人的美味，露西婭在深淵時經常拿著豬油渣誘惑骷髏犬，它們總會跟在自己身后屁顛屁顛地跑，當她的小跟班，可愛極了。

    豬油渣煉好了，露西婭示意克里和黛博拉品嘗?？死锉緛磉€因著看見露西婭一位領主親自下廚而面露呆滯，在聞到豬油的香氣時神色變得有些意動，而在他將豬油渣放入口中之后，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目光。

    “黛博拉，”克里忍不住發問，“艾斯克拉有出現過這種食物嗎？”

    艾斯克拉是黃昏之前的美食之城，也是黛博拉的出生地。在她被繼父趕出家門之前，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的時光。

    她搖了搖頭，克里喃喃：“我想也是。我好歹去過那里三四次，從沒有聽說過這種美味的食物?！?/br>
    分明只是一粒小小的油渣，口感卻酥脆香濃，含到嘴里后滿口腔都是那種濃郁而獨特的香味。

    rou還沒有烤好，露西婭示意從熏rou房中回來的蒂姆將豬油渣和洗好的甜莓先用一個大盤子盛好。除去城堡里吃的份額，外面的居民們每人都只能拿到一顆油渣和一顆甜莓。

    露西婭自己也撿了一顆甜莓，放入口中。她對美食沒有什么偏好，只要是好吃的東西便都喜歡，這莓果甜而不膩、鮮美多汁，令她忍不住彎了彎眼。

    烤rou和蘑菇地豆湯作為主食，甜莓和豬油渣可以用來開開胃。露西婭對蒂姆說：“你把這些端出去，讓大家休息吧?！?/br>
    這個端出去，就是端到城堡外面的意思了。領主大人和她的客人們在廚房中忙碌，他們這些平民卻可以率先品嘗美味——蒂姆的心情已經震驚到麻木，渾渾噩噩地聽從了領主的指示。

    外邊的居民看見蒂姆只捧著一個盤子就出來了，紛紛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夜色深了，他們的眼睛看不清盤子上放著是什么，有一個人忍不住喃喃：“只有一盤子的食物，怎么夠我們分的？”

    他旁邊立刻就有人緊張地往周圍看了一眼，低聲斥道：“你這家伙還想吃多少？別說這話?！?/br>
    那人聞聲心中也是一咯噔，匆忙閉了嘴——即便那位領主大人平日里再溫和，恐怕也不會想要聽見她的子民抱怨這些話。

    蒂姆隔得遠，沒聽見這些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豬油渣濃郁的香氣直往她的鼻子里鉆，她這輩子都沒聞過這么香的東西，惹得她忍不住“咕咚”一聲咽了咽口水。

    她走得近了，便沖著居民們喊道：“都過來，領主大人允許你們在飯前每人吃一顆豬油渣、一顆甜莓?！?/br>
    剛才心中還在為今晚要挨餓發愁的那幾位愣了一下，有人不敢相信地掏了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