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放下手，藥汁順著修長的指尖下滑, 一滴, 一滴, 緩緩落在白色的地毯上。

    忽地, 屋內燭光猛烈一閃。

    衛焚朝反應極快, 揮手一拂，墻面上的畫像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漆漆的水漬。

    下一刻，衛江昶現身，他的氣色比上次見到的還差，已經到了形容枯槁的地步。衛江昶直直立在房門口，縱然滿身華服也掩蓋不住面上的死氣。

    “爹娘死了，還剩一個meimei。只要殺了她，你便能繼承義父所有的財富?！?/br>
    衛焚朝散漫地靠上窗欞，晚風吹起他單薄寬松的衣衫，呼呼作響?！拔視⒘怂?，但絕不是現在?！?/br>
    “焚朝，你打算背叛義父么？”衛江昶嗤笑，低啞的笑聲回蕩在燭光中，猶如遠方傳來的惡魔低吟，“義父知道你在想什么，癡心妄想?！?/br>
    衛焚朝一動不動，本就蒼白的面色被晚風一吹，愈發蒼白，蒼白地如同一張紙。他默然轉過身，對上死氣沉沉的衛江昶，“不，孩兒從沒想過背叛義父，至于何時殺她，孩兒心里有數?！蹦┝?，他又加了兩個字，“快了?！?/br>
    對這答案極為不滿，衛江昶氣得胸腔起伏都大了些，“騙義父可以，別騙自己。倘若你下不去手，義父可以幫你?！?/br>
    他很清楚，自己時日不多了。

    衛焚朝是他選中的繼承人，他便要讓他變得跟自己一樣，殺光所有的親人，跌入地獄，再也無法從里頭爬出來。如此，他才不會被感情束縛。

    聽得衛江昶的話，衛焚朝的手指下意識顫了一下。

    縱然眼睛渾濁，不復清明，衛江昶還是看到了衛焚朝的動作，他沉沉嘆息一聲，“她是你meimei?！?/br>
    衛焚朝聽出了衛江昶話中更深層的意思。他走了幾步，重新坐在床榻上，揚手將碗里的湯藥撒了出去。他望著外頭漆黑的夜，眸色深邃。

    “meimei又如何。她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女人?！?/br>
    他說話的聲很冷，字句又意外地熾熱，像是冰架在火上烤，化成了晶瑩的水。

    這次，衛江昶是真生氣了，他從懷中拿出一顆藥丸，厲聲道：“吃下去。倘若三個月內你殺不了她便會毒發身亡?！?/br>
    衛焚朝二話不說，拿起衛江昶手中的藥丸直接吞了下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衛江昶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去刑堂領罰?！?/br>
    “是?！?/br>
    *

    驚春院。

    霍酒詞踏入主屋，這會兒池淵正在布菜，夕鷺坐在一旁，神情呆滯，全然沒了以前的機靈勁兒，她愣了愣，心生感嘆。

    失去雙腿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沒那么容易過去，何況是她這樣的小姑娘。

    “池淵，多謝你來照顧夕鷺?！被艟圃~行至圓桌邊，由衷感激道，“一道坐下用飯吧?！?/br>
    見霍酒詞過來，夕鷺趕忙抬起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jiejie回來了?！?/br>
    池淵看了兩人一眼，擺手道：“我留在這里不大好。你們倆慢慢吃，待會兒我來收拾東西?！?/br>
    霍酒詞柔聲道：“沒事，我自己會收拾?！?/br>
    “行?！背販Y也不堅持，笑著離去。

    “來，喝碗雞湯補補身子?！被艟圃~拿起瓷碗給夕鷺盛了雞湯，關切道：“你都瘦了?！?/br>
    夕鷺眼眶一熱，淚眼婆娑地接過雞湯，喝下一小口，隨后，她給霍酒詞也盛了一碗，“jiejie近來也瘦了，喝碗雞湯?！?/br>
    “嗯?！被艟圃~想，自己或許不該將夕鷺留在府中。說不準換個地方，她的心情會好些?！跋?，你想不想去外頭??？”

    “去外頭??？”心思一轉，夕鷺以為霍酒詞在趕她，雙眼泛紅道：“jiejie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br>
    看她一副要哭的模樣，霍酒詞便曉得她想歪了，急急拉過她的手握緊，“你若是不喜歡住在侯府，我去外頭買個小院子……”

    “不，我沒有不喜歡侯府?！毕樧灾e了霍酒詞的意思，紅著臉道：“jiejie在哪兒我在哪兒?！彼矔缘?，霍酒詞得在一年內還那六萬兩，哪來的錢買小院子?！拔抑皇呛拮约簺]用，不能幫jiejie還錢?！?/br>
    “傻丫頭，我不用你幫，你只管照顧好自己?！被艟圃~拍拍她的手，“至于還錢的事，我自有法子，你別cao心?！?/br>
    “嗯?！毕樄郧傻攸c了點頭。

    *

    米公公買布的事在前，桃夭布莊便算有了個皇家御用的名頭，生意再次紅火。眼看倉庫里的幾種布匹數量驟減，霍酒詞便聯系織坊老板進貨。

    誰想織坊剛換了老板，新老板出海尋織布的新法子去了，要過幾日才回來，所以她得等幾日。

    霍酒詞思量著，等幾日是沒問題，可等太久，定會影響她的計劃。

    昨日她去錢莊存錢時留意過，縱然這次布匹出事賠償二十萬兩，侯府名下也還有四十幾萬兩銀子，必須再來一遭大的。

    宮里頭暫時沒傳出風聲，她自然不清楚那些布料有沒有出事。若是出事，侯府在錢莊里的銀子便會被暫時封住，后頭的事都好辦，若是沒出事，后頭的計劃便會受些影響。

    思量一番，霍酒詞果斷將裴子渠約了出來。

    見面地點定在茶樓雅間，一樓，說書人說得抑jsg揚頓挫，眾人聽得入迷?；艟圃~在等人時也聽了些。

    老實說，她剛經歷一段痛苦的姻緣，對于情愛早沒了之前的憧憬，但她心底還是希望自己能跟一人白頭到老的。

    不一會兒，裴子渠上樓，意外地看著霍酒詞?！澳阏椅?？”

    “民女見過錦靈公主?！被艟圃~回神，起身行禮，直截了當道：“今日邀公主過來是有事想問?！?/br>
    “可以，不過我得先問你一個問題?！迸嶙忧律?，俏皮地挑了一下眉。

    霍酒詞眨眨眼，不明對方的用意，“公主請問?！?/br>
    “我五哥哥走的時候再三叮囑，要我時常去侯府看你，能幫就幫，不能幫也得幫?！迸嶙忧墒址旁谧郎?，上半身直往霍酒詞傾斜，盯著她道：“他待你這樣好，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霍酒詞語塞，對裴知逸，倒也不是沒感覺。她承認，和他在一起時自己很輕松，雖然他總惹她生氣，但她其實也沒那么氣。

    只是，她眼下更想報仇。等侯府里的事一了，她會重新審視他們之間的感情。

    “我，不確定?！?/br>
    “不確定？”裴子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嘖嘖兩聲，拍著桌子夸張道：“五哥哥真慘啊，癡心錯付。行，我問過了，你問吧?！?/br>
    霍酒詞沒敢表明自己的目的，只簡單問了句，“米公公前些日子來過我們布莊購置布匹，敢問公主，那些布匹可有被做成衣裳？”

    “米公公買回去的布匹？”裴子渠托腮想了想，滿臉奇怪，“你問這干嘛？皇宮里做衣裳哪有那么快，司衣房得先請示胡公公，等胡公公點頭了，他們才開始做衣裳?！?/br>
    還沒有么？霍酒詞沉思片刻，請求道：“倘若司衣房開始做衣裳了，公主能不能差人告知民女？”

    “嗯?！迸嶙忧底宰聊ブ?，不能讓自家哥哥單相思，必須幫他一把，再者，倘若霍酒詞真移情別戀，那她的機會就來了。

    *

    三日后，裴子渠來了消息，說是司衣房著手做衣裳了。

    這消息一來，霍酒詞再次聯系織坊老板。通常情況下來說，長時間觸碰樹脂才會起疹子，所以宮里頭發現布匹有問題一定沒那么快，而這段時間里，她必須讓羨鴦簽下一筆大單子。

    一連幾日，織坊都沒回應，霍酒詞不由慌了起來，坐立難安，正打算再想一個法子套住侯府。

    這天，織坊來小廝傳話，“霍老板，我們家老板在醉仙樓等您?！?/br>
    “好，我隨后便到?！被艟圃~心下驚喜，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她念著自己的事，絲毫沒覺得自己笑得有多勾人。見小廝呆呆傻傻地站著，她疑惑道：“你還有話要說？”

    “沒沒沒，沒有，小人先走了?！毙P看得出神，被她一說，即刻紅著臉跑了。

    霍酒詞按住算盤，側頭看向正在給客人選布料的羨鴦，依舊是那幾樣。

    羨鴦能跳入她的陷阱倒也不是不聰明，而是她有弱點，她在乎王約素的看法，也迫切地想證明自己。

    “羨鴦，織坊的新老板來了，你同我去見見他吧，以后我不在，你也好跟他談生意?！?/br>
    “好?！绷w鴦回過身，心道，霍酒詞肯教，她當然要學，不僅要學，還要學得比她更好。近來，她賣出不少布匹，布莊的收入也比之前翻了一倍。

    昨晚王約素夸她能干。她覺得，自己還是有戲的。

    *

    兩人一道趕去醉仙樓，在二樓包廂里見到了織坊新老板，夏維茗。

    “是你?！被艟圃~一眼認出夏維茗。有了光鮮的外衣，夏維茗便不再是以前那個穿著補丁的窮書生了，而是個十足的商人?！跋墓?，大半年不見，我都認不出你了?！?/br>
    “許久不見啊，霍老板請坐?！奔幢阏J識霍酒詞，夏維茗也沒表現出太過的情緒，眉眼間淡淡的，“那還得多謝衛公子，若非他開山修路，我也沒機會走出大山，更不會從商?！?/br>
    “開山修路？衛老板還真是大手筆?！毕袷切l焚朝會做的事?；艟圃~感嘆一聲，拉著羨鴦介紹道：“夏老板，這位是我meimei，羨鴦，往后我不在的時候，便是她同你談生意，你可別欺負她?！?/br>
    “meimei”兩字入耳，羨鴦是真真實實地詫異了一把。她原以為霍酒詞待她好是為了報復畫眉，沒想她是真心待她好?！跋睦习??！?/br>
    “羨鴦姑娘?！毕木S茗笑臉打招呼，“兩位快坐吧?！?/br>
    “嗯?！绷w鴦跟著坐在霍酒詞身側。

    “都拿出來吧?！毕木S茗也不廢話，揮手示意下人拿出自己剛做的新布料。一共八種，有飄飄欲仙的，也有絲滑親膚的，更有冬日取暖的?！斑@些可都是新貨，想買的人多了去了?！?/br>
    夏維茗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些布料，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轉頭時才收斂幾分，“霍老板，看在你當初于我有恩的份兒上，我第一個賣你?！?/br>
    羨鴦看得咋舌，暗忖，若非霍酒詞認識夏維茗，他們都搶占不到先機。她待自己這般好，自己多多少少也該幫她一把。

    “看得出來，這些都是好布料，可惜價格也貴。我們桃夭布莊小，現銀少，買不了全部的布料?！闭f著，霍酒詞轉過頭，示意羨鴦上前挑選，“你挑吧，我看看你眼光如何?！?/br>
    “……嗯?！绷w鴦受寵若驚。她站起身，仔細打量眼前的布料。時值秋末，即將入秋，挑些單薄的布料自然不行，得選暖和一些的布料。

    于是她選了四種稍微厚實的布料，價格高低適中。

    “選得不錯?！被艟圃~假意贊賞，面上在笑，眼底卻是冷。

    得她同意，羨鴦便開始同夏維茗談價格。

    霍酒詞坐在一旁靜聽，羨鴦談價的話語是多，但她顧前不顧后，只管壓單匹布料的價，沒考慮自己買多了布匹總價也高的事實，更沒考慮自己買多布匹又賣不出的后果。

    這一點怕是孫牟教的。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最后，夏維茗敗下陣來?！皣K，霍老板，你這meimei可真會說話，我甘拜下風?！?/br>
    “夏老板謬贊?！绷w鴦靠近霍酒詞，笑意清淺。

    “羨鴦，夏老板這話的意思便是同意你說的價了?！被艟圃~給了她一個夸贊的眼神，“行，我們就選這四種布料，夏老板，擬契約吧?！?/br>
    “唉，君子爭不過女子?！毕木S茗不甘心地搖搖頭，朝著小廝揮手道：“拿文房四寶過來?！?/br>
    他寫契約的間隙，霍酒詞用余光瞥了瞥羨鴦，湊近她問道：“羨鴦，這契約是你簽字還是我簽字?！?/br>
    “這……”羨鴦縮了一下，似乎拿不定注意。盡管布莊沒出過事，可世事難料，總會有萬一的。

    她賣布賣得多，買布還是頭一回。

    見她遲疑，霍酒詞便開始演戲，用一種類似感激的語氣說道：“這幾日我都沒做成什么事，母親對我頗有微詞，今日這契約由我簽也好。羨鴦，謝謝你了?！?/br>
    “嗯?！绷w鴦勉強扯起嘴角，目光時不時往夏維茗飄，“應該的?！?/br>
    一刻鐘后，夏維茗擬好契約，將契約挪到霍酒詞面前，“今日你們先付二萬兩的定金，我去安排貨船，等十日后布料到了，你們再付剩下的十二萬。倘若期間你們違約，或是那日拿不出銀子，得以契約價三倍賠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