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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樣!石頭叫道,我寧可大冬天滿山開花也要開開心心的! 山主人盯著他,合了合眼睛,石頭注意到,不僅是頭發,他連睫毛都是雪一樣的白色。 云朵似的袍袖一卷,他似乎要走,石頭忙道:哎哎哎哎哎,等等等等! 怎么? 你今年,還是不去嗎?石頭道,去一趟嘛,去了回來給我講講那里都有什么。我根本離不開這里,可我什么都想知道。 你很寂寞?山主人忽然問。 石頭疑道:什么是寂寞? 山主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又要走。 真的不去嗎?石頭大叫,你每年都盯著桃源渡口看,都幾百年了,真的不去嗎? 山主人這回不再理他,快步離開了。 石頭在山頂生起了悶氣,心道下回再也不理這不識抬舉的家伙。 這悶氣一生,便又是一年。 期間不乏瀛臺弟子、道童到山崖灑掃,石頭饒有興致看著幾個小童弟子戰戰兢兢又滿懷敬畏地提及那位瀛臺山主,隱約間知道他似乎修道上又有進益,或是又立下何等功績,那桿冷冰冰的長劍又斬下了哪顆不識抬舉的腦袋。 石頭偶爾會跟小童抱怨過于穩定無趣的四季,可惜小童聽不到他的聲音,也看不到他的神魂他只是頑石中不知何時生出的一縷靈,他離世俗所稱之有生命之間尚有一段漫長的距離,只有像瀛臺山主這樣靈明洞徹的仙尊能捉住他的存在,因此他漫長到沒有盡頭的枯坐中,只有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山主人能夠和他說上話。 石頭無時無刻不覺得憋悶,因為他不再是一顆真正的石頭,真正的石頭們和他一起經受風吹雨打,聽聞鳥語花香,忍耐生魂樹上傳來的萬千鬼哭狼嚎,習慣身邊來來往往的仙鬼過客,但真正的石頭不會憋悶,真正的石頭安靜、沉默、耐心、沒有任何欲望,有了靈的石頭卻躁動、聒噪、急切,想要騰云駕霧、舞風逐月,想要回饋見聞過的一切。 你來了!因此他看到山主人素潔的鞋跟時身上都泛著柔和的熒光,我想你了。 山主人依舊聽若不聞,站在他熟悉的老位置上,視線遠遠地落在天邊。 今年渡口的桃花早開了兩天。石頭邀功請賞般殷勤道,聲音里似乎在說快夸我。 山主人終于露出了點驚訝地神色:你怎么會知道? 石頭笑嘻嘻地:我一天天數著呢。 你很寂寞。山主人確定道。 石頭這回沒有再傻兮兮地問他什么是寂寞,心想這大概是個罵人的詞,便干脆頂回去道:那你也很寂寞。 意料之內,山主人沒有回話。 很長一段時間內,山頂只有徐徐的風聲。 最終依舊是石頭耐不住寂寞:這么多年了,你想試試坐一下么? 什么? 在我身上坐一下啊。石頭氣惱道,我生的這么漂亮,來來往往的路人都會摸摸我的頭,靠著我歇一會,你就從來沒想過坐一下嗎? 山主人睨了他一眼,難得地調侃道:我怕我坐下了便起不來了。 起不來了就一直在這里陪我。石頭以幾乎看不見的小幅度轉了一下,噯噯噯!我能動了!一點點! 蟲蟻都不會發現你動了。山主人淡淡地道,垂眸靜立了會,卻當真在那石頭頂上坐下來,雪白的袍角輕輕拂過石面,他的動作有些隨意。 你像羽毛一樣輕。石頭緩緩地抽了一口氣,很快又得意地炫耀,還不錯吧?能看到桃源渡口嗎? 能看到。山主人輕聲道。 石頭唔了聲,許久又道:不去嗎? 回答他的是長久的靜默,很快,夜幕像墨漬般從天邊蔓延開來。 山主人從他身上站起來。 石頭心想,又要隔一年才有人能陪自己說話了。 山主人忽然道:不能去。 石頭盯著他瞅了許久,問:因為這個? 山主人道:什么? 石頭想指一指他的眉心,又想起來自己沒有手:他們說你眉心這顆東西,是孽煞聚成的。 山主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其實還挺好看的,像那種,紅翡?我的遠方親戚。石頭小心翼翼地道,但如果因為它就不能去想去的地方的話,還是不要了吧。 山主人一怔,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 石頭惱道:你笑什么? 我試過。山主人道,剜掉它。 石頭啊了一聲。 但它不會因此消失。山主人嘆道,凡間春花脆弱易毀,我不欲挾一身風雪去摧折它們。 第102章 仙人撫我頂(二) 一晃眼,不知又過了多少年。 石頭再見到山主人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已能和那山主人正面相對,而不再像從前那般,只能矮矮地抬頭仰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