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157節
“哎呀,是我課業還不夠精進,正好留在國子監再讀幾年嘛!” “常言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進士哪有這般好考,能一下就中舉?我這才通三經,學問差得很,還是跟著博士、助教們多學幾年罷!”1 “……” 見此,正在忙活的孟桑搖頭失笑,也不曉得要說些什么才好。 誰能想到,監生們與外頭鄉貢舉人們的悲喜剛好反過來?真也是一幅奇景了! 孟桑將鍋中炸至外皮金黃、內里鼓起的臭豆腐撈出來,輕輕抖了抖掛在外殼上的油,然后拿小剪刀從它的側面剪開,往里頭塞了一小勺紅通通的辣椒醬,最終把它們悉數裝入油紙袋里。 她將手里的小食遞給最面前的監生,隨后笑著問站在后頭的荀監生:“要湯底的,還是干吃涂醬的?” 荀監生沒有猶豫,彬彬有禮道:“要帶湯的?!?/br> 孟桑笑了:“成!” 說罷,她又撈起旁邊四方形的豆腐塊,繼續炸臭豆腐。 在中央灶臺旁圍了一圈的監生,半是隱忍半是期待地盯著“滋滋”冒油泡的鍋中瞧,全然一副痛并快樂著的模樣。 “真是奇了,這臭豆腐聞著忒怪,怎么經過一番炸制,吃到口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美味呢?” “私以為,還是干吃蘸辣醬,風味更佳?!?/br> 此言一出,立馬有人不滿:“帶湯汁的臭豆腐才更美味!” 雖然都是臭豆腐,聞著的滋味都很……銷魂,但是帶湯和干吃兩種吃法,從臭豆腐的形狀到最終風味,還是有所區別的。 帶湯汁的臭豆腐,挑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豆腐干,出鍋后得先剪上三四下,再丟到碗中,澆上湯汁。 如此一來,小小的臭豆腐從內到外都吸飽了特制底湯,用唇齒去擠壓、咀嚼時,湯汁會迫不及待地溢出來。那種恰到好處的咸辣、回味無窮的鮮,配上臭豆腐獨特的香味,香得人一口接一口,即便將碗中湯汁都喝光,都還覺得不盡興。 干吃的臭豆腐則又有些不一樣,雖然也是四方形的,但明顯比之另一種的形狀要更扁一些,每一塊都有大半個手掌那么大。外頭是金黃色的,從橫切面的開口處掀開,里頭塞著少許通紅辣醬,更偏、更深的地方依舊一片白。 這種吃法的臭豆腐,外殼是脆的,內里是嫩的,散著一股子油香?!斑青辍币豢谙氯?,咬破觸感略粗糙的外殼,立即就能嘗到里頭直白的辣味與臭豆腐的香臭滋味,多嚼幾下,口中那種獨特香味會越來越濃,甚至隱約會泛出一絲豆腐原本的清甜。 繼南北烤鴨、咸甜豆腐腦、咸甜湯圓之后,食堂里再度燃起新一輪的爭辯——臭豆腐是吃干的,還是帶湯的。 有監生被對面說得一時找不到詞來反駁,索性無賴道:“你明日就要離開國子監,與你多說無益。這位新進士,你可趕緊去齋舍收拾細軟吧!小心明日來不及,離監前還要被監官揪住錯處!” 話音未落,越說越起勁的新進士苦從心中來,頓時說不出話來了,氣得拿竹簽子的手都在抖:“你你你!” “我們也就剩下今晚和明早兩頓吃食了,諸位同窗行行好,讓我們安心吃完吧!” 聞言,方才還在互相爭辯的一眾監生,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國子監整個大堂之中,各處都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瞧著真真可憐。罷了,放你們一馬,且吃個痛快去?!?/br> “你們離了國子監,也別忘記三月三去給孟師傅助威,咱們可是提早約好的!” “應某省得,忘不了!” 而正在帶著柱子做吃食的孟桑,忍不住追問幾句他們究竟要做什么。 哪曉得這些監生賊得很,誰也不愿提早透露其中細節,只一個勁地說“定不會鋪張浪費,花不了幾個錢”,然后就不愿多言。 孟桑無奈,在油鍋散出的熱氣中將豆干下鍋,心想—— 罷了,左右再過幾日就是三月三,屆時就曉得了。 只盼著皇太后前輩別弄得太夸張…… 步入三月,吏部關試也放了榜,登第的舉子們終于能安安心心地開始放縱享樂。 從東、西市各大酒樓食肆,到平康坊的各家宅子,再到曲江畔的杏園、芙蓉園,各處都遍布新進士們的身影,一連熱鬧了好幾日。 而等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更加熱鬧了。 大半個長安城的人,無論是高官貴胄、富商豪紳,還是尋常人家、販夫走卒,當日一大早就出了門,紛紛從不同城門涌出,直奔曲江池畔,踏春賞花。 那人山人海的架勢,比之上元節也不遑多讓,當真應了那一句“萬花明曲水,車馬動秦川”。2 春光正好,新進士們騎在駿馬之上,前有進士團在泱泱人群中喝道開路,后有樂工吹鑼打鼓、平康坊的妓.子輕歌曼舞,周圍還聚著一眾百姓,嘖嘖稱奇地瞧熱鬧。3 這一行人行至中途,忽而被一仆役客客氣氣地攔住。那仆役給其中一名長相英俊、被選為探花之一的進士遞了一張香箋和絲帕。 周圍人見怪不怪,面上露出了然的笑來。 倒有一名衣著樸素、身形略瘦的女童,離此處近些,好奇道:“這是什么?” 舉著她的偏瘦青年不自在道:“阿喜呀,這是平康坊的女郎,在祝賀探花郎金榜題名呢!” 孩子還小,總不能將那些風.流韻事告訴她吧? 小女童的天真稚語,以及同行人避重就輕的答復,惹來周圍人帶著善意的輕笑。 探花郎坦然一笑,接過香箋和絲帕,笑問:“趙娘子可來了此處?某冒昧,想邀她一并赴宴?!?/br> 今日的宴席是進士們私底下辦的,與官府無關,自然不必太過拘束,本來也讓教坊派了些飲妓來助興。像是這般邀請名.妓去宴席上的事,看似臨時起意,實則因為對彼此都有一定好處,雙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英俊的探花郎心中篤定,等著仆從的肯定答復,卻不曾想,看見對方面上浮現猶豫之色。 仆從輕咳一聲,叉手道:“今日趙娘子另有邀約,雖也來了曲江,但恐怕無法赴郎君的宴?!?/br> 此言一出,探花郎心中訝異:“有約?” 仆役笑了笑:“是宋都知相邀?!?/br> 探花郎頓時想起那位才氣過人的宋七娘來,“嗯”了一聲。因著與趙娘子的交情好,他也沒說什么,只讓那仆役退下。 長長的隊伍繼續往前,其中有一自詡風.流的進士,笑道:“原本探花還說與擅琵琶的趙娘子交好,怎得如今連人都請不來?” 那人揚聲道:“諸位不必擔憂,待會兒文娘子也會來送香箋,我必能邀她赴宴!” 其余人給面子地說了幾句場面話,里頭也有不少人出言,說是能邀來交好的名妓,而探花郎瞥了他們一眼,笑意略淡。 哪成想,隊伍漸漸往前,所發生的事情卻出乎眾人預料。 “文娘子賀馬進士金榜題名——” “洛娘子賀榮進士——” “……” 名.妓的仆役、婢子們,雖然都笑著送來香箋,但若是被問是否能一并去赴宴時,卻都禮貌婉拒。 “我家文娘子應了宋都知的邀約……” “對不住,宋都知已經……” 眼下,看著又一位來送香帕的婢子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接過香帕的進士皺眉道:“莫非樂娘也應了宋都知的約?” 婢子露出得體的笑,頷首不語。 這些風風光光騎在馬上的進士們面面相覷,那進士不禁追問:“樂娘這是要去哪?” 婢子也不瞞著,笑道:“宋都知請她們去觀賞美食比試呢!” 說罷,圓臉喜慶的婢女行了一禮,退入人群中,圖留一眾進士不是滋味地往杏園而去。 人群中,方才那名有些天真可愛的女童拽了拽同行青年的袖子:“山子哥,是在說咱們要去的那個比試嗎?” 阿山問道:“對,就是那個。你們還想看進士們騎馬嗎?要是覺得膩了,我帶你們去園子與阿康他們匯合?!?/br> 阿喜眼睛亮晶晶的:“騎大馬好無趣,阿喜想看做吃的!” 其他年歲不一的女童紛紛點頭。 見此,阿山笑了,與周圍其他幾名少年交換了個眼神,帶著小女童們往舉辦比試的宅子而去。 一路上,朝大宅走去的人不在少數,這些大多是攜著家眷或者奴仆。倒也有一大行人瞧著比較扎眼,看著都是少年郎,約有一千多人的樣子,身上衣袍的布料高低不一,一個個手里拿著物件,有說有笑地往宅子走。 阿山愣了一下,旋即了然。 恐怕這就是雇主說的國子監監生了。 他與阿康等人都是長安城里的乞兒,自小在街上混吃混喝,長大之后要么去各家打短工,要么偷雞摸狗、湊合度日。他們人數不少,兄弟們遍布小半個長安城,說是結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但實則就是游手好閑的混混。而阿康年歲最大、做事最狠,是他們中的頭頭。 前不久,永泰食肆的人尋上阿康,出錢讓他們來美食比試攪渾水,除了要將票投給永泰食肆的掌勺庖廚之外,還得在比試時給那位孟廚娘喝倒彩。 阿山偷偷瞄了一眼這些監生手中的東西,只依稀分辨出是竹竿、布料或紙張,但弄不明白他們想要做什么。 等帶著阿喜她們到了大宅外,個子高的阿山立即瞧見不遠處的黝黑青年,連忙趕過去與之匯合。 黝黑青年望到她們過來,原本冷漠的面色帶上笑意,將笑瞇瞇的阿喜接過來,望著其余女童,放緩聲音:“騎大馬好看嗎?” 阿喜等人搖頭,你一言我一語道:“不好看?!?/br> “那些進士好可憐哦,想邀漂亮jiejie去吃酒,可是都被拒絕了?!?/br> “……” 聽著,阿康蹙起眉,先將阿喜交給兄弟,然后拉過阿山,壓低聲音問:“怎么回事?” 阿山只好將方才所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末了,他忐忑地問:“康哥,有這些名.妓在,雇主怕是贏不了吧?” 阿康的嘴角壓平一些,但面色還算好看:“那比起咱們和其他幾個幫派,也沒多少人,算不得什么?!?/br> 說著,他望向不遠處聚在一起的國子監監生們,擰眉道:“比起平康坊的名.妓,我還是更擔心國子監那幫公子哥。他們手上拿著的東西,你可看清了?” 阿山搖頭,老實道:“沒瞧出來?!?/br> 阿康面色微沉:“總覺得有古怪?!?/br> 話音未落,就在烏泱泱的一群監生中分出一些人,他們去到離宅門不遠處的必經之路上,然后展開手中物件。 不過眨眼工夫,必經之路上就整整齊齊地立起半人高的竹架子,每個四四方方的竹架都糊了一張大紙。紙上除了用寥寥數筆畫出一個小巧可愛的廚娘模樣,還依次用顏料畫出各種新奇又好看的吃食,有索餅、馎饦、月餅,也有誘人的炙rou、暖鍋等等,留空處還寫著—— “祝百味食肆孟廚娘,得勝歸來!” “愿國子監食堂孟廚娘,比試順利!” “……” 不僅是緊緊盯著監生的阿康等人,連帶著周邊的游人都露出驚訝之色,興致勃勃地圍上去觀賞。 “哎呀,這些就是孟廚娘做的吃食嗎?瞧著好生漂亮!” “非是夸大其詞,我一見著這畫,仿佛就能聞見香味了?!?/br> 見狀,阿康那眉毛擰得更緊了。 阿喜等女童好奇道:“阿康哥哥,那是什么呀,瞧著好好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