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147節
孟桑呼著熱氣,足足吃了四五口才停下。她又取來一張油紙,欲要裝一塊鮮rou鍋盔,帶出去給她家阿娘品嘗。 沒等她裝好,就瞧見一名仆役神色略有些慌張地從小門走進來,急急忙忙靠近,壓低聲音道:“孟師傅,孟夫人與葉相公在大堂撞見,雙雙出去了?!?/br> 聞言,孟桑一怔,旋即問道:“我阿娘可交代了什么?” 仆役點頭,小聲道:“孟夫人讓您稍安毋躁,說是去去就來?!?/br> 孟桑的眉頭蹙緊又松開,輕輕點頭:“嗯,我曉得了。辛苦你傳話,且去忙自己的吧?!?/br> 既然她家阿娘不欲讓她摻和,那她就乖乖聽話。 仆役叉手行禮,又退出去了。 第99章 鮮rou鍋盔 片刻前,國子監食堂內。 大批監生的家長從門外涌入,各自行為不一——或是駐足其中,細瞧墻上張貼的提倡不要浪費糧食的字畫;或是去打菜處領免費供應的吃食,驚嘆于食堂所使用的陶制餐盤;或是去百味食肆這一邊點菜,在飲子和小食的柜面前排起長隊。 其中,將近一半的人都在這兩個月中或多或少品嘗過百味食肆的吃食,但等他們坐定,瞧見列有五花八門吃食的點菜單子之后,方才發覺還有很多是沒嘗過的新吃食,頓時來了精神。 “這百味食肆的暖鍋怎么和外頭酒樓食肆賣的不一樣?且不談各種口味的底料,便是這么多沒聽過名字的涮品,瞧著也新奇!” “干鍋菜……這又是什么吃食?” “食肆仆役可在?快來說說這些吃食都是什么制成,又有什么獨特風味!” “……” 眨眼工夫,原本尚算平靜的食堂變得極為熱鬧,人聲鼎沸。 裴卿卿坐在桌案前,怡然自得地小口喝著續杯的奶茶,將這一幅人聲鼎沸的場景悉數納入眼簾,唇角含著笑意。 她坐在孟桑、謝青章和葉柏平日用吃食的老位置上,地方不算顯眼,加之她身上穿的又是百味食肆的衣服,便沒有過多引起監生家長們的注意。 即使有人留意到在這處吃吃喝喝的裴卿卿,最多狐疑一句“怎么這個幫工在偷懶”,之后也沒了下文。 裴卿卿靜靜地旁觀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她記性極好,雖然這些年總說已經把長安的人和事都拋之腦后,但眼下仍然不難從人群中認出幾張熟悉的面容。 只可惜二十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相見不相識??! 裴卿卿不是個傷春悲秋的性子,只感慨了一句,然后就興致勃勃地搜羅起記憶中的人,玩起“找不同”來—— 那位身高六尺的中年郎君,是喻家十二吧?此子當年被她壓在地上打,慣是個愛哭鼻子的膽小鬼,今時今日瞧著倒是挺正經的。 左手邊不遠處坐著的,莫非是蘇五娘?嘿,真真是稀奇了,蘇五娘不是個見誰就掐、看誰都不順眼的暴躁性子嘛,這么些年過去竟然變得端莊許多。 站在斜前方的那位身形偏瘦、面帶苦澀的夫人,好似是當年最蠻橫、最有錢的崔家大姑娘?唉,也不曉得她這些年受了什么磋磨,衣著變得樸素,人也消瘦不少啊…… 正當裴卿卿越玩越起勁時,視線一轉,冷不丁就瞧見剛剛跨過食堂大門的老叟。 裴卿卿面上的笑意頓時一凝,目光陡然沉了下來,整個人好似變成將要出鞘的古刀,渾身上下在一瞬間豎起尖刺。 她那迫人的視線毫不掩飾,如一支利箭般射出,對方自然也有所察覺。 于葉懷信而言,除了圣人與幾位官位相當的同僚之外,已經有十數年沒人敢用這般直白銳利的視線盯著他看了。 葉懷信腳下步伐頓了一瞬,抬頭回望,直直與裴卿卿的視線對上。 看著桌案旁那位明媚颯爽的女郎,瞧見對方那像極了亡妻的相貌,埋在葉懷信心底深處的那根堆滿灰塵的琴弦倏地被撥動,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變快。 無數情緒摻雜在一起,如滔天巨浪一般劈頭蓋臉地撲過來,狠狠地擊打在他身上。 不過,他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的葉相公,加之早就得知裴卿卿回到長安一事,所以在今日來國子監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會同時見到孟桑和裴卿卿的心理準備??v使在那一瞬間,他內心的情緒再洶涌,也依舊半分沒流露出來。 二人無聲對望,隱隱形成劍拔弩張之勢,與食堂熱鬧和諧的氛圍格格不入。更不必提,葉懷信還堵在了供人進出的大門口,簡直不能更惹人注目。 其中一些官員、夫人或許認不出裴卿卿,但哪里會認不得大名鼎鼎的葉相公! 眾人明里暗里掃著兩人,心中一轉,便隱約猜出裴卿卿的身份。他們連吃食都顧不上了,趕忙與周圍人交換了個眼神,竊竊私語起來。 裴卿卿聽見那些嗡嗡的嘀咕聲,頓時擰起眉毛。她果斷揪住一名路過的仆役,令其轉告孟?!吧园参阍?,她去去就來”,隨后頂著從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面無表情地朝著葉懷信走去。 葉懷信本僵持著不愿多走一步,瞧見裴卿卿主動走過來后,不露痕跡地呼出一口郁氣,心下忽然安定許多,整個人都精神了些。 裴卿卿走到葉懷信跟前時,沈道、謝青章等一眾官員就已經來到了食堂,正好撞見這一場景。 謝青章與沈道對視一眼,前者偏了偏頭,后者會意,輕輕點頭。 于是,謝青章上前一步,溫聲道:“此處人多,不是談話的地方。倘若二位不嫌棄,不如去在下的廨房?!?/br> 聞言,還沒等葉懷信表態,裴卿卿已經爽快地應了:“成,帶路吧?!?/br> 有裴卿卿開口在前,加之葉懷信自己也覺得家事不該在此地議論,所以他隨之轉過身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謝青章淺笑頷首,與其余同僚打了個招呼,領著裴卿卿二人去廨房。 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時,沈道笑了,抬腳往里走去,略微提高了聲音:“美食在前,不可辜負??!” 其他人回過神來,趕忙跟上。食堂里議論紛紛的諸人,在明面上也重新將全副心神放回到各色吃食上。 另一廂,謝青章將裴卿卿二人引至自己的廨房,隨后不卑不亢地叉手行禮,轉身退出屋子,并且將屋門牢牢帶上,然后去到不遠處守著,以免有其他人誤闖。 屋內,裴卿卿靠著書架,氣定神閑地打量起謝青章那整整齊齊的桌案以及周邊各種擺設,暗暗點頭。 昭寧這兒子倒確實是位難得的君子,行為舉止有分寸,做事不僅體貼,也十分有條理。 近幾日與這孩子對打,同樣能從他的一招一式中看出些脾性,看似溫潤如玉,實則內里如松柏一般堅韌。哪怕被她逼到氣喘吁吁、退無可退,也會堅持不懈地嘗試接下她的快刀。 而葉懷信走到窗邊站定,默了片刻,淡聲道:“既然回長安了,就帶著桑娘一并回家。至于那上不得臺面的廚子,念在他是桑娘的阿耶,就也一道回葉府吧。往后你們一家三口……” 他這一聲,直接將裴卿卿跑遠的思緒拽了回來。未等葉懷信說完,裴卿卿直接打斷:“葉相多年不見,越發獨斷專行了?!?/br> “我何時說過要去葉府?” 葉懷信聽著對方冷漠的話語,擰眉道:“你方才主動……” “方才?”裴卿卿微微瞇眼,弄明白對方在想什么之后,忍不住嗤笑?!叭~相不會是以為我在低頭服軟?” “呵!你不必想太多,方才我只是怕那些閑言碎語擾了桑桑的清凈罷了?!?/br> “還有,什么叫‘上不得臺面的廚子’和‘念在是桑桑的阿耶’?” 裴卿卿像是被戳中逆鱗一般,冷聲道:“我夫君有名有姓,姓孟名知味,與我兩情相悅、情投意合,平日里也是堂堂正正憑本事吃飯,煩請心懷百姓的葉相放尊重些!” 聞言,葉懷信面色陡然沉了下去,再也裝不了什么淡定,斥道:“放肆!你怎么和為父說話呢?” “什么兩情相悅?我看你就是被皇太后的那些‘自由相戀’的歪理邪說給帶歪了。他孟知味一個庶民,不思進取、身無功名,家中亦無恒產,哪里與你相配!” “如今我念在他照料你與桑娘的份上,容忍他一些,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聽著這些二十年就聽過的老話,裴卿卿厲聲回道:“葉相莫不是忘了,當年你也不過是一名家境貧寒的鄉貢舉人??v使是少年進士,與身為工部侍郎獨女、身后家產數以萬計的阿娘也不怎么相配!” “阿翁原本已經擬定了人選,當年若不是阿娘聽了你的甜言蜜語,一心一意要嫁給你,那也輪不到你來做工部侍郎的女婿?!?/br> “你當年借著裴家的東風,官路自此順遂。如今成了尚書左仆射,便忘了原本的出身了?” 說得越多,裴卿卿的面色就更冷。 “我夫君是身無功名,比不得你葉相光鮮,但他知冷知熱,事事皆以我們母女為先,從不讓外人欺負到我和桑桑頭上?!?/br> “遑論他比起堂堂葉相,更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大丈夫!當年我夫君承諾,‘哪怕只得一女,也會珍之愛之,絕不會如那些俗人一般看重子嗣’?!?/br> “我夫君能遵守承諾,而你葉相做不到。光憑這一點,他就已經勝過你千倍萬倍!” 葉懷信神色一凝,下意識急聲反駁:“當年子嗣之事,是我與你阿娘商量后,一并點頭,哪來的違背承諾之說……” 聞言,裴卿卿的眼神里帶上鄙夷,嘲諷道:“別以為我彼時年歲小,就記不清事情?!?/br> “葉相還是九品校書郎時,也曾在桂花樹下,與阿娘這般發過誓,說‘阿泠能做裴家獨女,卿卿也能做葉家獨女’?!?/br> “然而之后呢?因為外界的閑言碎語,因為葉家那群畜.生的壓迫,因為你葉修年自己對子嗣的渴望……阿娘一腔深情,自然于心不忍你日日苦惱,便自己主動松口,最后死于生產?!?/br> 裴卿卿忽而笑了,笑得極為放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天吶,我以為你記得,所以這些年多少給你留了些臉面,沒把這事捅到阿翁、昭寧和阿簡他們那兒?!?/br> “原來,葉相自己都忘了當年說過什么?” 她忽而止住笑,猛地抬頭,銳利到像是淬了毒的目光緊緊盯住葉懷信,一字一頓道:“阿娘不是死于生產,是死于世俗的眼光,是死于葉家親族的貪婪和逼迫,是死于我的猶豫和膽小……” “更是死于你葉懷信的懦弱!” “我們都是罪人,一輩子都得活在罪惡感里。憑什么你能裝作無事發生,將一切過錯都推給旁人后,獨獨留下一腔所謂的深情,演上一出故劍情深?” 這些話,就像一支支銳不可當的利箭,于剎那間攻破了葉懷信這么多年來苦心織就的自欺欺人。 大名鼎鼎的葉相終于失去了最后的從容,面上青白交加:“葉卿卿,你放肆!” 而裴卿卿半步不退:“我姓裴,不姓葉!” 太久了,實在是太久沒有人敢這般態度與葉懷信說話。 那種兇猛到兩敗俱傷的架勢,那種一針見血到將他刺傷的言語…… 這世上,只有卿娘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難受,怎樣才能撕破他面上那層偽裝。 葉懷信氣得渾身發顫,指向裴卿卿的手抖個不停,而裴卿卿緩緩站直身子,冷漠地抿唇,用喘氣來平復呼吸。 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屋內寂靜無聲。 良久,葉懷信手扶著窗沿,咬牙道:“既然相看兩厭,你今日為何要來國子監,怕我為難桑娘?” 裴卿卿微微抬起下巴:“此乃其一?!?/br> “其二,是時隔多年來給葉相提個醒。你我的罪都沒贖完,誰都別想裝作無事發生?!?/br> “其三,也是來打消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念頭。煩請葉相記清楚一些,我姓裴,而桑桑姓孟,都與你葉相公沒有半分關系,別想著打桑桑的主意?!?/br> 裴卿卿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拍著雙臂上不存在的灰塵:“讓我猜猜,她是不是也被你說過‘上不得臺面’或者‘拋頭露面’?” “先不提你沒資格管教我的女兒,就說這陳腐到讓人惡心的念頭,葉相也該好好反省了?;盍诉@么大歲數,你竟然還比不上我那未來女婿為人通透?!?/br> “于公,謝家小子真真切切心懷百姓,哪怕觸犯一堆人的骯臟利益,哪怕與你們這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對上,也敢用各種法子推行承包、推翻捉錢。于私,他真情實意地支持桑桑,不僅不會對桑桑的吃食生意指手畫腳,還會盡可能地去幫她?!?/br> 末了,裴卿卿忽而想起方才在食堂看見的那些故人,于是眼中一黯,鼻子也有些酸,啞聲開口。 “如果阿娘當年能有我和桑桑挑夫婿的眼光,想來眼下還活得好好的。她能親眼瞧見桑桑如何將食堂弄得熱熱鬧鬧,也能成為所有人眼里最慈祥、最隨和的老夫人?!?/br> 葉懷信的臉色越發難看,連原本挺直的腰背都微微有些佝僂。他粗粗喘著氣,滿面通紅,抓著窗沿的五指愈來愈用力,指尖俱都泛著白,像是在和內心深處的某種力量做著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