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95節
聞言,申五娘的笑意一凝,定定瞧了一眼孟桑,隨后扭著腰身,往宅子里頭走:“成吧,跟奴家去瞧瞧那小娘子?!?/br> 孟桑面色微沉,果斷跟上。 這宅子外頭灰撲撲的,內里也沒有好多少,半舊不新的屋舍透著一股子nongnong的腐朽氣息。眾人鼻尖能聞到的,除了各色劣質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還有一縷縷似有如無的石楠花香。 越往里走,孟桑的臉色就越難看,陰沉得有些駭人。 最終,眾人停在了一間低矮屋舍外,申五娘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門上的鎖,妖妖艷艷地偏頭示意:“人就在里頭?!?/br> 孟桑沒有猶豫,用力推開門,大步邁入屋內。 這屋子地方不大,她一轉身,就瞧見了被丟在老舊床榻之上的阿蘭。 阿蘭身上套著一件寬松的艷色衣裙,雙手雙腳都被用麻繩捆起,嘴巴似乎也被用布條捆住,正面朝著內墻躺著。 她聽見有人來,渾身都在發抖,激烈地做出反抗的模樣,口中“嗚嗚”出聲。 見狀,孟桑心里一痛,小跑過去,同時安撫出聲:“阿蘭,阿蘭不怕!” “是師父!” “師父來了!” 許是阿蘭辨認出了孟桑的聲音,她奮力掙扎的動作猛地一頓,身子僵硬幾瞬,隨后用力扭過頭,想要望向孟桑。 這一看,正好與來到床榻前的孟桑視線對上,阿蘭的眼中陡然涌出眼淚。 “沒事了,沒事了!乖,師父幫你把布條解開,”孟桑心疼極了,解結的手都在抖,“不怕,不怕啊……” 等到嘴上沒了桎梏,阿蘭愣愣地看著孟桑用杜昉的佩刀劃拉開麻繩,整個人像是失了魂兒,靜靜地流著眼淚。 將捆著阿蘭手腳的麻繩都弄斷,孟桑將佩刀還給杜昉,隨后一把將阿蘭摟在懷中,輕輕撫著她的后背:“傻阿蘭,師父來了,師父帶你走?!?/br> 此言一出,阿蘭就像是被無形的錘子砸了一下,痛哭出聲,話都說不連貫:“師,師父,我是,嗚嗚嗚……” 一旁的宋七娘等人見了此景,俱是不忍。 而孟桑聽著懷中傳來的破碎哭泣聲,越發心疼。 她定了定神,沒有去問這一天一夜阿蘭都經歷了什么,只用一種極為堅決的口吻,作出承諾。 “別怕,跟師父回家!” “不管怎樣,師父都會養你一輩子!” 聞言,阿蘭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哭嚎,一邊搖頭:“沒有!師父,他們還沒做什么!” 孟桑聽了有些詫異,下意識回頭看向門邊的申五娘,不曾想與對方復雜的眼神對上。 雙方都是一怔。 申五娘蹙眉,眼神上上下下掃視了孟桑一番,忽而問道:“你來這兒,不是因為后悔賣了這小娘子?” 話說完,她也覺察出自己言語里的不妥,順勢改了一種更直白的說法:“你不是賣她的人?” 孟桑皺眉,手下安慰著情緒激動的阿蘭,沉聲道:“不是,我是她的師父。得知她被家中阿兄賣來平康坊,特意來尋的?!?/br> 聽了這話,申五娘眼中神色更為復雜。 最終,她抿抿唇,意興闌珊地甩了下帕子:“奴家用二十兩買了她,你把銀錢付了,拿著她的身契離開罷!” 孟桑有些不懂這位久經風塵的假母為何前后反差這般大,見到對方松口后,立馬點頭,將自己腰間的錢袋子扔過去:“這里是八兩多的銀錢?!? 隨后望向宋七娘與杜昉:“七娘,杜侍從,可否先與你們借些銀錢?待我帶著阿蘭回家后,就將借的銀子給你們去?!?/br> 宋七娘立即道:“我身上沒帶銀錢,這就讓仆役回宅子取來給你?!?/br> “無妨,我這兒有的,”杜昉毫不猶豫地扯了自己的錢袋子,從里頭取出一些碎銀子,扔給申五娘,“這里頭有十二兩?!?/br> 申五娘依次打開瞧了,方才示意自己身邊的婢子去取來阿蘭的身契,丟給杜昉:“銀貨兩訖,就不多留諸位了,還請速速離去,莫要打擾客人雅興?!?/br> 孟桑接過杜昉遞來的身契和一件披風,將阿蘭從床榻上扶起來,用披風將她裹起,柔聲問:“可還能自己走?” 阿蘭咬著下唇,試著邁了一步,卻險些跌倒。 她被捆在床上太久,眼下手腳發麻,根本沒法自己走動。 一旁的杜昉見了,體貼地站出來:“我來背她走吧?!?/br> 他沖著阿蘭,緩下聲音:“馮小娘子莫怕,我是被派來保護你師父的,不會傷害你?!?/br> 阿蘭僵了一下,默默點頭。 至此,杜昉橫抱著阿蘭走在前頭,孟桑、宋七娘與幾位仆役殿后,就此離開了這件破舊矮小的屋子。 走了沒幾步,孟桑好似聽見有人感嘆了一句“真是好運啊”,若有所覺地扭頭往后看,正好瞧見了申五娘眼中還未收斂的羨慕與落寞。 此時,身側的宋七娘幽幽出聲:“平康坊中沒幾個好人,申五娘已算是北曲里心腸還算軟的假母了?!?/br> “她每回買了人回來,都會等個兩三日,才會去為買回來的女子去辦賤籍。為的就是防止賣女賣姊妹的人后悔了,想要來贖人走?!?/br> “都是一路受苦過來的,曉得里頭的勾當不干凈。當初她的家人沒來救她,故而她總是期盼著自己買回來的姑娘,會有人來贖走?!?/br> “然而年復一年,會來尋上門的人寥寥無幾?!?/br> 宋七娘說到這兒,不免也瞧了前頭的阿蘭一眼,眼底浮現些許的艷羨,嘆道:“阿蘭有你,確實是有福氣的?!?/br> 孟桑半垂下眼簾,咬唇道:“可若不是我,她也不會被……” 話未說完,就被宋七娘打斷:“那馮大郎沾上了賭,一輩子就算是廢了!” “即便沒有你,日后也會為了別的事將阿蘭賣了?!?/br> 孟桑長呼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們一眾人出了申五娘的宅子,順路回到宋七娘那兒取了謝青章的馬兒。隨后,孟桑與宋七娘道別,領著阿蘭回務本坊。 臨到了坊門不遠處,孟桑卻瞧見了謝青章快步往此處而來,不由一愣。 謝青章遠遠瞧見了孟桑與杜昉等人的身影,又掃見了坐在馬上的阿蘭之后,步伐放緩一些。 兩邊人靠近后,孟桑眨了下眼,直白問道:“你是因為不放心,所以來看看情形?” 聞言,謝青章一愣,很是坦然地承認:“嗯?!?/br> 孟桑與坐在馬上的阿蘭對視一眼,沖著她露出安撫的淺笑:“已經將人救回來了,也算是有驚無險,沒出什么事?!?/br> “多虧了有杜昉幫忙?!?/br> 謝青章又“嗯”了一聲,溫聲道:“那就好?!?/br> 話音一落,雙方都沒有再開口。 感受到氣氛有些不對,孟桑輕咳一聲,將踏雪的韁繩遞給謝青章,笑道:“謝謝你借馬給我,這馬兒很乖?!?/br> 沒等謝青章這個主人說什么呢,漂亮馬兒像是聽懂孟桑在夸它,靜悄悄地湊到孟桑身邊,用馬臉去蹭她,仿佛不忍與她離別。 面對馬兒的熱情,孟桑頗有些遭不住,一邊笑著將其推開,一邊說話哄它。 此景頗為有趣,拋開面上有些不自在的謝青章,其余諸人都憋著笑。 即便是坐在另一匹馬上的阿蘭見了此景,眼中陰霾都消去好些,露出些笑意。 孟桑招架不住地求助:“謝青章,你快將這乖馬兒牽走!” 謝青章眼中含笑,聽話地接過韁繩,輕聲安撫好自己的愛馬,溫聲道:“我送你與阿蘭回宅子吧?” 孟桑聽了,眼睫眨啊眨,矜持地“嗯”了一聲。 于是,雙方就此往坊門處走。 走了一會兒,剛出了平康坊坊門,就與從北邊而來的一輛馬車撞上。 謝青章望向這輛馬車,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孟桑后,朝那輛馬車走了兩步。 他叉手行禮:“下官見過葉相公?!?/br> 聽到“葉相公”三個字,孟桑怔住,旋即掩去面上神色的異樣,低下頭,跟著杜昉等人一道行禮。 車內,葉懷信示意仆役將車簾掀開,淡淡掃了一眼謝青章與諸人,微微擰眉:“修遠是剛從平康坊出來?” 謝青章維持叉手的姿勢,沒有起身:“有私事要辦?!?/br> 葉懷信板著臉,沒說什么,只讓仆役將車簾放下,示意馬夫駕著馬車離去。 馬車經過謝青章身邊時,里頭輕飄飄落了一句話。 “連你也會去平康坊,哼?!?/br> 謝青章沒有再開口,任憑馬車駛遠,方才直起身,朝著孟桑溫聲道:“走吧?!?/br> 孟桑彎了彎唇角,神色如常:“好?!?/br> 一行人回到孟宅。孟桑顧不上招待謝青章,只扶著阿蘭回到正屋,取了自己的干凈衣裳給阿蘭換了。 她瞄見阿蘭眼底的青色,柔聲安撫阿蘭先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一會兒,之后再談其他。 聞言,阿蘭輕輕點頭,在孟桑的照料下躺到床上。 不曉得是不是因著床榻上沾染了孟桑的氣息,阿蘭躺下沒一會兒,就靜靜睡去。 孟桑多留了一會兒,聽見她氣息逐漸平穩之后,方才放輕腳步離開,合上屋門,來到正堂。 正堂內,謝青章端坐在那兒,側頭望向一旁的銀杏樹。察覺到有人靠近,他不慌不忙地轉頭看過來。 “阿蘭睡了?” 孟桑點頭:“我等她睡熟才離開的。她啊,這回真是遭了大罪,幸好沒真的出事?!?/br> 她呼出一口郁氣,平復了一番心緒,沖著謝青章笑道:“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br> “阿蘭受驚,我熬一鍋熱粥給她壓驚,你可要一道用些?” 謝青章不緊不慢地起身,唇角翹起:“那就卻之不恭了?!?/br> 孟桑瞅見他臉上的笑,無端有些臉熱,視線頓時有些飄忽不定。 她清清嗓子,沖著守在一旁的杜昉道:“那就勞煩杜侍從拿著我的牌子,回國子監食堂一趟。與葉柏說明情形,以免他擔憂,順道取半鍋豆漿回來?!?/br> 杜昉覷著他家阿郎面上神色,笑著應了一聲,隨后接過孟桑的木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留在此處的孟桑,眨巴眨巴杏眼,盯著謝青章的鼻尖:“你要與我一道去做吃食嘛?” 謝青章莞爾:“好?!?/br> 孟桑飛快點了兩下頭,強裝鎮定地往庖屋走:“那你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