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63節
看著已經騎馬沖出去的謝青章,杜昉連忙一夾馬腹跟上,仍舊是一頭霧水。 兩人一路趕至孟桑屋舍前,卻見大門緊閉,拍門許久也不見里頭應聲。 隔壁鄰居聽見聲,開門走出來:“孟小娘子今個兒一大早就出去啦,說是晚間才回來?!?/br> 聞言,謝青章與杜昉對視一眼。 杜昉雖不曉得自家阿郎找孟廚娘有何事,但見阿郎這副模樣,想來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他訥訥問:“阿郎,那咱們怎么辦?” 謝青章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無聲嘆了口氣,翻身上馬。 “走吧,先去凈光寺?!?/br> 第46章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一) 秋風清爽,日頭也不算毒辣,孟桑背著竹筐,一手牽著馬,慢悠悠地走著山路。 從春明門出長安城,一路前往凈光寺所在的小山,尚還有些路程。 出門前,孟桑就琢磨過了,徒步過來著實太累,加之現今手頭上也算寬裕,于是去騾馬行租了一日的馬,多少省些工夫。 而竹筐里裝著糕點、吃食和食材。 糕點作禮佛之用,而桂花糖藕是睡前燉下的。今早孟桑起來熄了火,又隔著碗用井水浸涼桂花糖藕,方才將它連著些許湯汁一并裝入食盒里。 剩下的食材主要用于做茼蒿豆腐湯,這湯不似桂花糖藕是涼菜,提早做了難免風味不佳,因而孟桑想著待會兒借寺廟里的庖屋一用,也能吃個熱乎的。 上山的路不算難走,孟桑牽著馬朝半山腰而去。一路上幾乎沒什么行人香客,前后空空蕩蕩的,頗有些冷清。 這倒也沒什么稀奇的,畢竟凈光寺并非長安城最有名的寺廟之一,占地不大、僧人不多,且今日又不是什么節日,來這兒的香客信眾自然少得稀奇。 向前望去,孟桑已經能隱隱瞧見凈光寺古樸大氣的寺門,自言自語:“想不通,阿娘為何每年九月初八都會來這兒,每次還都要做桂花藕和茼蒿豆腐湯呢?祭奠已逝的故人?” 左思右想,孟桑還未能探究出其中究竟,便已來到了寺門前。 有正在灑掃的僧人見著孟桑來,不疾不徐地迎上,雙手合十,又喚了知客過來。 雙方見過禮,孟桑從竹筐里拿出一根洗凈的胡蘿卜喂給馬兒,隨后才將韁繩遞給另一小僧。 孟桑笑瞇瞇地摸了下馬的額頭:“乖馬兒,去吧?!?/br> 馬甩了甩頭,用臉側蹭過孟桑掌心后,乖乖跟著凈光寺僧人離去。 上一回孟桑來此,便是這位知客接待的。他記性好,竟然還認得出孟桑,一邊引著孟桑往寺里走,一邊溫聲問:“多日不見,不知女施主可有尋著親人?” 孟桑搖搖頭:“尚未?!?/br> 知客雙手合十,嘆了一聲:“阿彌陀佛,許是緣分未到?!?/br> 孟桑頷首淺笑,眼底不免閃過一絲落寞。由對方指引,她去殿中拜了各位神佛,獻上親手做的糕點,又捐了些香火錢,方才走出大殿,向知客詢問借庖廚一用的事來。 知客一愣,沉吟片刻,溫聲道:“今日寺中來了貴客,本不便借出庖廚,但這位貴客性子一向好,想來也不會為難女郎?!?/br> “不若請女郎稍等片刻,容貧僧去問一問?” 孟桑抿出一抹得體的笑來:“勞煩了?!?/br> 兩人便一道往庖屋走。臨到了地方,知客先行進了小院。 不一會兒,知客從院中走出,笑道:“女郎請隨貧僧進來罷!” 聞言,孟桑略有些忐忑的一顆心穩穩落下,只覺著總算能全了她家阿娘的習慣,九月初八禮佛后用上兩道熱乎吃食。 進了院子,剛一靠近庖屋,孟桑就聽見里頭傳來熟悉的嗓音,腳下步伐忽而凝滯了一瞬。 怎么聽著……像是昭寧長公主身邊的靜琴? 不等孟桑細想,抬頭就瞧見靜琴緊皺著眉頭從庖屋里走出。 雙方一碰面,靜琴先是一愣,然后面上的苦惱煩躁之色盡消,眼中盡是驚喜,就好似十萬火急之時忽然見著了救星。 “孟小娘子你怎的在這兒?” 靜琴連忙快走幾步迎上,掃到一旁陪著的知客后,陡然反應過來,拍手道:“原來你就是要借庖屋一用的女施主?” “巧了巧了!”靜琴臉上笑意難得這般外露,拉著孟桑往里頭走。 “殿下今日來寺中禮佛,本帶了一位府中庖廚。怎曉得此人暈馬車暈得厲害,上吐下瀉!沒等上山就被遣回去了。剩下的這些婢子仆役,沒一個人的手藝能拿得出手,做不出殿下要的吃食?!?/br> “我這正沒轍呢,剛巧遇到孟小娘子你,可不就解了燃眉之急?” 孟桑也笑,故意道:“當真是緣分!早知如此,不若昨日分開時細說幾句,也省了我一筆租馬的銀錢?!?/br> “哎呀,孟小娘子還會騎馬?” “嗯,是我阿娘教的,她的騎術可比我好多了……” 知客見二人相識,略有些驚訝,隨后識趣地離開了此處。 進了庖屋,里頭婢子仆役大多都識得孟桑,一見她來,眾人好生松了一口氣,個個喜笑顏開。 孟桑擱下手中竹筐,掃了一圈庖屋內里,方才問靜琴:“殿下今日要用的吃食,可有食單?” “有的,”靜琴過了起初的興奮激動,已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將食單遞來,“府中帶來了許多食材,上頭其他菜式都還好,小娘子可隨意替換了去,只是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兩道吃食,萬不可變?!?/br>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湯? 孟桑愣了一下。 這莫非是什么她不曉得的土習俗,譬如長安人都得在九月初八用這兩道吃食?可今日去買茼蒿、豆腐時,未見許多人特意買這些食材啊。 這……總不能她阿娘與昭寧長公主還有什么淵源? 孟桑眨了眨眼,將一應疑惑拋之腦后。 她從竹筐中取出食盒,將上頭扎緊的布一層層解開,掀開蓋子,便露出里頭的完整的糖藕來。 “恰巧帶了桂花糖藕來,分量也夠,尚未切開淋蜜。若是信得過兒的品性與手藝,不如直接用這做好的?” 靜琴愣了愣,回過神來,假意嗔怪:“都這么多回了,怎會信不過?” “既然已有桂花糖藕,便勞煩孟小娘子再做一道茼蒿豆腐湯,也好先呈給殿下?!?/br> 孟桑莞爾一笑,點頭應下,洗手干活。 禪房中,昭寧長公主倚在半舊不新的坐榻上,幽幽望著門外風景。 這禪房位于凈光寺的最高處,周遭很是僻靜,輕易沒人能來打擾。小院門外即為懸崖,景致開闊,雖瞧不見高山峻嶺之奇觀,但入眼也是一片黃綠之色。 山風徐來,拂過昭寧長公主鬢邊,惹得頭上金步搖微微晃動,擾亂心緒。 昭寧長公主瞧著外頭漸顯蕭瑟秋意的花草樹木,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二十多年過去,物是人非,而眼前這片景致卻不曾變過,難免有些觸景傷情。 唉!卿娘啊卿娘,你自打永平七年來信說有了一名取名為桑的女兒,之后數年的信件越發少了,到了近幾年更是只言片語都無。 真是個沒良心的冤家! 這時,靜琴領著婢子從石階走上來,跨入院門后見了昭寧長公主,她溫聲道:“殿下,桂花糖藕和茼蒿豆腐湯都好了,不若先用一些墊腹?” 昭寧長公主瞥了一眼她們手里拎著的食盒,意興闌珊道:“成吧,左右本宮對旁的也沒甚興致,只是想在此處用這兩道吃食罷了?!?/br> 其實,她對這兩道吃食無甚期待。畢竟,無論是府上的那些個庖廚,還是母后身邊的龔廚子,都模仿不出卿娘所做的風味。 只能是個形似,內里總覺著有哪里不對。 眼下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靜琴彎起唇角,想著給她家殿下一個驚喜,便沒有提早告知這是孟桑所做。 食盒打開,桂花糖藕與茼蒿豆腐湯依次被呈至桌案。前者,糖藕被切成一片片的,薄厚均勻,整體碼在長盤之中,上頭淋了一層晶瑩桂花蜜,金色的桂花碎散落其中;后者瞧著白綠分明,茼蒿段青翠喜人,豆腐小塊白嫩細凈,樸素清淡。 只一眼,昭寧長公主的目光頓住了。 府中庖廚的手藝有長進啊,先不提其中滋味,光是賣相就比原先好了許多。尤其是桂花糖藕,精致好看,讓人不自覺見之心喜。 昭寧長公主挑眉,頓時來了興致。她接過靜琴呈上的玉筷后,頭一個伸向的便是這桂花糖藕。 藕是精心挑選過的九孔藕,里頭塞了好些江米。經過長時間的燉煮后,江米將所有縫隙填得嚴嚴實實,使得眼下瞧見的橫斷面極為漂亮。 咬下一小塊時,能清晰感受到這藕吃著還挺脆。咀嚼時,既有江米的香糯清甜,亦有濃而不膩的桂花香,零散黏在蜜上的桂花碎,又增添一絲獨特口感。 昭寧長公主嘗到第一口時,原本眼中閃過的對府中庖廚技藝精進的驚訝,可隨著不斷咀嚼,她的動作漸漸遲疑,眉間蹙起,手中玉筷漸漸攢緊。 不…… 這種恰到好處、不喧賓奪主的甜,為何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仿佛在久遠的過去,她每年都曾在九月初八,品嘗某人親手做的這道桂花糖藕。 昭寧長公主有些怔住,分辨不出心底到底是何情緒,僅是面無表情地再夾起一塊送入口中。 咀嚼,咽下,再夾,再吃…… 隨侍一旁的靜琴一直在等她家殿下露出驚喜之色,可等了許久,只瞧見昭寧長公主的神色越發復雜。 那眼底,有惱怒,更多的是震驚、驚喜、懷念,甚至隱隱能瞧見水光一眨而過。 昭寧長公主一連用了五塊桂花糖藕,隨后親自舀了一碗茼蒿豆腐湯,一勺勺送入口中。 茼蒿很是新鮮,咬時還能冒出些許汁,而豆腐一塊一塊的,吃著嫩而不失厚度。湯底清淡,用之可使心緒漸漸平復。 而昭寧長公主的內心深處,反而掀起洶涌巨浪,一層一層撲涌上來。 半晌,她輕輕擱下碗勺,側過頭,語氣平淡中暗藏鋒芒。 “說罷,葉卿卿這討債鬼現在何處?”1 靜琴一愣:“殿下,葉家女郎二十多年前便離了長安??!” 聞言,昭寧長公主也怔住了,細看靜琴神色不似作假,鳳眸一轉,當即抓住了關鍵之處:“今日這兩道吃食,是誰做的?” “回稟殿下,是這些日子來咱們府上的孟小娘子?!?/br> 昭寧長公主檀口微張,眨了眨眼,定在那兒片刻,隨后不顧儀態地大笑兩聲,竟是拍案起身,直接往屋外奔去。 前些日子她還在感嘆,緣何這姓孟的這般會做吃食? 哎呀!她怎么就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