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49節
這一副委屈又乖巧的模樣,誰瞧見了不心疼? 孟桑抿出笑來,故作輕快:“那咱們來啃排骨吧!” 葉柏點頭,夾起碗中排骨。 雖說離剛炸好出鍋稍稍隔了半盞茶工夫,但仍不掩其濃郁蒜香,嘴唇觸碰酥脆外殼之時,尚還感受到溫燙。 將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如此炸出來的排骨,對于小孩子來說,亦是不難啃的。即便是里頭有些許硬的脆骨,葉柏也嚼得津津有味。 可見小郎君牙口不錯,暫且未到換牙的時候。 他啃了兩塊排骨,又去嘗另外兩道素菜。其中一道清炒時蔬,口感清爽,而另一道酸辣土豆絲,酸辣香勾得人心癢。 葉柏執筷,一絲不茍刮去上頭的干辣椒與花椒,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到碗中,乖巧開吃。 土豆絲切得粗細均勻,每一寸都被酸辣味的湯汁均勻包裹住,青紅椒絲沒有想象中那般辣,反而泛著淡淡蔬果清甜,嘗著脆爽開胃,很是下飯。 葉柏先是一口土豆絲、排骨或炒時蔬,再來一口白飯,瞧著就是一副吃得很香的模樣。 孟桑笑著問:“好吃嗎?” 口中有吃食,不應開口說話,故而葉柏只是無聲地點頭。 孟桑又問:“那現下仍然那般難過嗎?” 聽了此問,葉柏再度默默點頭。 換言之,他還是很難過,但是吃美食這事也不能落下。 孟桑眼底深處漾出笑意,不再多問,起身回到打菜的地方。 見她回來,阿蘭稍稍傾過來,小聲道:“往常這個時辰,許監生他們應當已經到食堂了,今日卻還瞧不見人?!?/br> 孟??戳艘谎厶焐?,倒還沉得住氣:“無妨,許是今日回監,博士們多留了一會兒?!?/br> 聞言,阿蘭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緒漸漸平靜,恢復了平日里沉穩。 過不多久,就能瞧見許平等監生慢慢走進院門,往食堂大門處而來。 孟桑抬頭望去,忽然覺著有些訝異。 往常許監生他們來食堂都是興高采烈的,恨不得能走得再快一些??山袢赵趺催@般無精打采,腳下步子十分沉重,仿佛無形之中有什么在將他們往后拽。 莫非是看了今日張貼出去的旬考成績,他們都發揮失常了? 又或者是被哪位博士訓斥了? 就在孟桑心下閃過諸多猜想時,一眾監生已經一步一挪,走到專供打菜的桌案前。 其中,許平、薛恒仍占據首位。 孟?;厣?,微笑道:“今日暮食是蒜香排骨、酸辣土豆絲、清炒時蔬,另配素湯和白飯,許監生可要都來一份?” 許平面上露出勉強笑意:“都來一份吧,勞煩孟師傅?!?/br> “我只是動動嘴皮子,打菜還是雜役們來做,何談勞煩?”孟桑笑笑,覷著他們苦兮兮的臉色,想了想,還是忖度著開口安慰。 “雖不知為何諸位監生如此不開懷,但無論是何難事,都得吃飽才有力氣去思索解決之策。今日暮食是我盯著做的,每一道都算可口,或許能寥解一絲不快?!?/br> 聞言,許平等人的神色更為低落了,薛恒的臉上甚至隱隱流露出羞愧,讓孟桑頗有些不知所措。 難道她方才的話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而許平、薛恒及身后一眾監生,越發覺著對不住孟桑,心中涌出nongnong愧意。 許平和薛恒原本習慣坐在離打菜處最近的一張桌案,領完暮食過去,卻發現葉柏已經占了那處。 見此,兩人不約而同地嘆氣,隨意尋了旁邊的桌案坐下。 他們吃著蒜香排骨等吃食,亦覺可口美味,但心緒早已飄遠。 今日剛來監中,許平等人就被以孫貢為首的監生們找上。 孫貢言辭懇切地道明來意—— 他們二十多日來的裝食堂難吃,確實是戲耍了田肅等目中無人的高門子弟,變相出了一口惡氣。同時,卻也使得食堂名聲越來越差,牽連了無辜之人。 此舉,不但辜負孟桑等一眾食堂庖廚、雜役的真心,也愧對每日這般可口的吃食,并非君子所為。 這些監生多出自律學、算學、書學,中秋并未歸家。在被孫貢說服后,他們商量了足足兩天,打了無數腹稿,方才尋上許平等人。 這樣一針見血、真情實意的勸說,一口氣砸在未有防備的許平等監生耳中,如石破天驚一般,擊碎了眾人多日來的迷障。 因而,許平等人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滿心糾結要如何補救,又要如何向孟桑道出真相。 薛恒狠狠地撕咬著排骨,很是煩躁,低聲道:“今日這般心煩意亂,騎射課上還要聽田肅那廝說些不知所謂的胡話!也不知他們在想什么,要笑不笑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意有所指?!?/br> 許平面色冷然,咽下青椒絲:“顧不得他們,暫且當瞧不見罷!咱們眼下最首要的事,是思量如何向孟師傅他們致歉,之后又要如何補救,挽回過失?!?/br> 他們未曾留神到,旁邊專心致志用食的葉柏,悄悄豎起了小耳朵。 而其余監生沉默地領走吃食,每個人頭頂上空仿佛都懸著一朵沉甸甸的烏云,坐下后,默不作聲地用起暮食。 整間食堂安靜到詭異,偶爾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除此之外,幾乎只能聽見孟桑這處發出的一些動靜。 就在此時,門口處幾聲囂張至極的嗓音,打破了食堂內的“平靜”。 “瞧瞧,原來這就是你們口中的豬糠??!” 田肅大步邁入食堂,一眼看見許平二人,咬牙切齒:“斷然想不到,博士們口中誠樸謙遜的許子津,有一朝一日也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起謊話,誆騙他人!” 他身后跟了六個人,皆是不甘落后,紛紛出言奚落。 “臺元兄莫要再夸了!什么誠樸,什么謙遜?當真是要笑掉大牙,真該讓博士們來親眼瞧瞧,這些監生都是什么心思惡毒的卑劣小人!” “要不怎么是四門學和下三學的呢?多體諒人家吧,沒見過什么世面,為了口吃的就能滿口謊話啦……” 田肅譏笑:“哎呦,這豚rou真香,你們下三學的配吃嗎?” 以田肅為首的一群人,你方唱罷我登場,言語極盡嘲諷與鄙夷。 孟桑等一眾食堂的庖廚、雜役最初聽聞此言,還未來得及回過神,似懂非懂之間,就瞧見許平等人拍案而起。 許平眼中閃過厲色:“若非你們步步相逼,我們又怎會一時行差踏錯,犯下此等錯事!” “是!我薛安遠敢做擔當,這事兒是我們錯了,”薛恒亦應聲而起,憤憤不已,“起初確實是擔心孟師傅忙不過來,私.欲作祟,便出此下下之策。后來看見你們被耍得團團轉,就覺著開懷暢快,一出多年惡氣?!?/br> “可田臺元你捫心自問,國子學監生也不少,可有誰似你一般,仗著家中長輩身居高位,在監中踩低捧高的?” 這一問,仿佛點燃其余監生心中積攢多時的怨氣,紛紛擲了筷子。 “我們這些人確實家世不如你,進不了國子學和太學,四門學的邊也摸不著,但如何就理所當然要被羞辱?” “律學、書學、算學亦為朝廷所設,諸位同窗也是堂堂正正考進來的,勤于課業、尊重師長,緣何就非要低你們一頭,還被起了個難聽的‘下三學’名頭?” “我們確實囊中羞澀,比不得你們日日酒樓食肆。即便是孟師傅沒來,也得逼著自己來食堂。然而這又與你們何干,怎么就得成為你們口中的笑料談資!” “自打許監生歲考壓了你一頭,田臺元你便帶著一眾人,時時出言奚落。敢問田監生,監內諸位博士是這般教導,你家中長輩也是如此教養家中子弟的嗎!” 許平壓抑住噴薄而出的怒氣,勉強維持面上的平靜,一字一頓,冷聲質問。 “于孟師傅,我們有過錯,我們配不上如此精心烹制的吃食?!?/br> “那你呢?你和你身后的擁躉就配了?” 田肅與其跟班,加起來不過七人。要比人數、比嗓門,自然吵不過許平這邊二百余人,因而方才一直被各種質問砸得怒火沖天,卻一直插不上話。 好容易有許平這一問,他總算能逮著機會開口,當即冷哼一聲,欲要反駁。 不曾想,未等他說一個字,一道冷若冰霜的聲音狠狠劈開兩方人的對峙之勢。 “敢問許監生,這位……”孟桑冷著臉,氣勢迫人,挺直腰板走出,掃了一眼田肅腰間木牌,“這位田監生所言,可否屬實?” 許平原本聚起來的怒氣,在聽見孟桑這一問,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愧道:“孟師傅,是我等之過,不該將食堂牽扯……” 話音未落,就被孟桑冷聲打斷:“換言之,田監生所言屬實?!?/br> 許平等一眾人滿面愧色,當即想開口致歉,就被孟桑揮手止住。 孟桑轉身,直面田肅等七人,微微瞇眼:“方才田監生可是說過,豚rou聞著香,但許監生他們不配?” 她的語調幾乎沒有起伏,平到不怒自威,然而任誰都能隱約窺見里頭洶涌怒意,好似平靜海平面下永不停歇的暗流。 平日里時常帶著笑意的杏眼,冷得凍人、銳利如刀。當這樣的視線停在某一人身上時,猶如千萬斤重的巨石,壓得對方喘過不氣,連呼吸都不由自主放慢。 田肅出身顯赫,平日里也算見多了穿紅著紫的高官,膽量不低。眼下卻仍然被孟桑的目光給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咬牙,強行裝出一副底氣十足的“張揚”樣子:“是我所言,難道說錯了不曾?” 聞言,孟桑的唇邊竟然微微勾起,而笑意卻不達眼底,寒冷徹骨:“很好?!?/br> “監生之間有了口舌,我們這些食堂里做活的庖廚、雜役怎敢摻和其中?!?/br> “我等識相得很,不敢打擾,諸位自便!” 說罷,她環顧四周,眼神示意一眾食堂里的雜役們跟上,隨后轉身就走,半點開口機會都不留給他人。 她明面上是食堂的二把手,頂上還有魏詢鎮著。然而明眼人誰都看得出,孟師傅才是現如今決定食堂大小事情的人。 有孟桑頂著,再加上連日來的心血被人拿去詆毀的憤怒、委屈,包括阿蘭在內的食堂眾人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跟著孟桑撤回后廚。 小門處,聽見外頭動靜的魏詢、徐叔和陳廚子等人正擠在那兒看,亦是一臉的忿忿不平。 原本他們手藝不好,被譏諷成豬糠便也就認了! 可自打孟師傅來了,他們自認盡職盡責,無論朝食還是暮食,無一不上心,滿心期待著能在國子監監生中洗刷原先的名聲。 可誰能想到這一出? 這些心血都被旁人拿去當了筏子,成了他們口角之爭中的棋子! 任你是個菩薩脾氣,也忍不下這口氣! 陳廚子等人瞧見孟??觳阶邅?,無聲讓開一條道。待人全進來后,陳廚子直接將小門重重合上,擺明食堂眾人的立場。 他們是拿著工錢干活的良民,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奴仆。 左右今日暮食都做好了擱在外面,也算盡了他們的本分,你們這些監生就自便吧! 看著孟桑怒氣沖沖地離開,許平等人根本不敢出言相攔。而那“砰”的關門聲出來,更是讓他們心中狠狠一顫。 薛恒氣血上涌,滿面通紅,扭頭盯著田肅等人,欲要開罵。而田肅他們自然不會束手罷休,僵著脖子,也要開口。 就在此時,一聲震耳欲聾的童聲,徑直打亂雙方陣腳。 “當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