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小食堂 第31節
阿蘭淺笑,回道:“按師父昨日提前定下的食單,油條、豆漿、rou糜粥等一應俱全?!?/br> 孟桑又問了諸如“監生可滿意”“可有忙亂出錯”的問題,得到“滿意”“稍有忙亂,但不曾出錯”等等的答復,終于安下心。 她和顏悅色地夸道:“你們做得很不錯,待會兒教你們做烤鴨?!?/br> 得了夸贊,五個徒弟皆面露欣喜之色。阿蘭與紀廚子向來穩重,面上倒還穩得??;陳廚子和柱子喜形于色,嘴角都快提到耳朵邊,就差沒傻笑出聲。 至于文廚子,他明明眼中盡是欣喜得意,卻死命壓著上揚的唇角,硬拗出了一副四不像的淡定樣兒。 這時,魏詢和徐叔也從后廚過來。 孟桑笑著迎上,與魏詢說了要出去租屋舍的事,想尋對方幫忙。 魏詢頷首:“此事你問徐老兒,他在坊中結識的人多,人脈也廣?!?/br> 一旁的徐叔樂滋滋地搓手,笑瞇了眼:“恰巧曉得坊內一牙人,性子靠譜,等會兒便帶你尋他去,定要讓咱們孟師傅租到稱心如意的屋舍?!?/br> 孟桑聽了,安下一半的心來,輕快道:“那我先去把鴨子處理好,午后空暇,勞煩徐叔陪我走一趟?!?/br> 徐叔自無不可,笑呵呵道:“正巧公廳爐昨日晚間就已改好,等租完屋舍回來,還能嘗到孟師傅做的烤鴨?!? 三人都算是爽利性子,三言兩語將事情說定,各自分開去做事。 文廚子五人尚且恭恭敬敬候在一旁,見孟桑招手,立即跟上。 孟桑抬腳往后廚走,一邊問道:“鴨都處理好了?” 這回是陳廚子搶答:“按師父昨日交代的,拿筒吹足氣后,再封住縫,正吊在小院里晾著?!?/br> 一說起吹氣,徒弟五人面上都閃過一絲尷尬。 孟桑瞧見,笑著問:“怎么了?” 不提還好,一提出這茬,五個徒弟面上更窘迫了。 柱子訕訕一笑,摸著后腦勺道:“我們給鴨子吹氣的時候,恰巧被徐監丞撞見了?!?/br> 孟桑琢磨了一下那場景—— 食堂中,五人身邊堆著一只只去毛鴨子。每人都拿小筒堵著鴨脖,拼命往里頭吹氣,而這時門口來了徐監丞,見著了五人對鴨子實施如此慘絕人寰的暴行…… “噗嗤”一聲,孟桑忍不住笑了,頂著徒弟們羞憤的目光擺了擺手,好容易才憋住。 進后廚,繞過房屋墻角,小院便在眼前。 小院兩側架起一行行桿架,僅留中間一條過道去庫房。桿架上頭掛著一只只冒油的肥鴨,皮色白中泛著粉嫩,軀干微微鼓起,俱是一副被卡住脖子的吊死鴨模樣。 孟桑見了這么多“凄慘可憐”的鴨兄鴨姐,尚來不及為其鞠一把淚,就已期待起晚間會嘗到的烤鴨滋味。 畢竟這些鴨子瞧著忒肥,烤出來必定滋滋冒油,香得嘞! 粗略看過,確認這些鴨子第一步處理沒出錯,孟桑安下心來回后廚做皮水。 皮水是烤鴨一大要點,想要烤出色澤紅潤油亮的鴨皮,此物必不可少。 食材都是早早準備好的,碗中下糖、開水、酢,慢慢攪拌,使之完完全全融在一處、不分彼此。隨后端著皮水去后院,給每一只鴨子均勻刷上淡黃色皮水,繼續晾胚這一步。 之后須做的,便是每隔一個半時辰涂一次皮水,不斷晾干。這事不難,剩下的皮水也夠多,孟桑索性都交給五個徒弟來做。 恰巧徐叔也安排妥當庫房的事,摸著圓滾滾的肚子過來尋她。兩人與魏詢打個招呼,就正大光明出去看屋舍了。 要不怎么說,有熟人好辦事呢? 一出來,徐叔就領著孟桑找到相熟的牙人,言簡意賅道明來意。 那牙人見是孟桑要租屋舍,當即拿了幾串鑰匙,領著二人去看宅子。 前兩間都是一進民居,布局中規中矩,帶一個小院。屋舍的墻是黃土夯實的,墻邊布著凌亂草叢,瞧著蔫頭蔫腦,忒沒精神。 孟桑都進去轉了轉,但沒說一句話,也沒問價錢。 牙人眼尖,看出孟桑不滿意這兩間,笑道:“倒還有一間小二進宅子,離國子監不過幾步路。院中挖了一口水井,另栽一棵百年圣果樹,除此之外,屋主還將床榻等一應物什家當都留給房客,無須再另外購置?!?/br> 孟桑眨眨眼,心中了然:“就是價錢有些貴?” “是了,一月租金六百文,”牙人笑笑,作詢問狀,“女郎可要去瞧瞧?” 六百文,一年就是七兩銀子并二百文,光國子監給的每月工錢就足夠應付,遑論她手中還有四十三兩熱乎銀子。 孟桑自覺她現如今也算是富裕人,當即毫不猶豫地拍板。 “走,瞧瞧去!” 于是,二人又被牙人引著穿過重重街道,來到位于國子監南邊一座白墻黑瓦的素凈宅子前。 到了這處,徐叔雙眼亮了,樂呵呵道:“這宅子與我家不遠,沒幾步路就能走到?!?/br> 牙人與之相熟,笑道:“確是與徐老宅子離得很近?!?/br> 三人由東南角的大門入院。2 甫一進去,先瞧見的是外院。院中左邊是給仆役住的低矮小屋,院子偏右挖有一水井,緊挨著井的是水缸和兩張石桌,再往右是一間靠墻大庖屋。周遭種了些郁郁蔥蔥的竹子和矮灌叢,綠意喜人。 再往里頭走,便是內院。地面鋪有半舊青磚,院子正中堂的臺基之上設一正堂,四面無墻,卷著一面面竹簾。正堂旁邊傍著一棵長勢極好、兩人高的銀杏樹,投下一隅陰影。此處既可用來待客,也能讓主人家在此午睡,偷得半日閑。 孟桑方才反應過來,面上流露笑意。 原來這牙人說的什么圣果樹,竟然是會結果子的銀杏樹。 那要是她真租下這屋舍,豈不是到了每年秋日,都能打了白果,擱在炭爐上烤著吃? 妙極! 四周還有正屋并東西廂房等四間大小不一的屋舍,里頭床榻、坐榻、矮柜一應俱全。 只要再買上布被、米面油糧等物,便可挎著她的小包袱款款入住,無比便利。 一旁陪同的徐叔不禁贊道:“果真各色物什家當都齊全,廚下還留著鐵鍋與極少干柴,屋主有心了?!?/br> 牙人面上堆著笑,不疾不徐地開口:“這屋主是國子監司業,近些日子快要致仕,已搬去兒子兒媳的宅子一起住。孟女郎也瞧見了,屋內家當齊全,模樣雖用舊了,但仍然結實好用,只要寫了契書就可入住?!?/br> 孟桑隱隱了然,這牙人口中的國子監司業,必然是那位年過花甲的盧司業了。 牙人似是又想起一事,又道:“不瞞女郎,其實這宅子可租可買。若是租,則一月六百文;若是買,僅需七百兩?!?/br> 聞言,孟桑眼皮狠狠一跳,瞬間覺得渾身上下僅有四十三兩的自己,著實算得上窮困潦倒。 七百兩,按她八百文的月錢來算,那得是在國子監干滿七十三年,期間還不能有額外花銷,并且屋子也不漲價,才勉強買得起。 當真是,長安居大不易??!3 孟桑露出得體微笑:“囊中羞澀,還是租吧?!?/br> 一錘定音,孟桑二人隨牙人回去,又等來盧司業家中管事。雙方三言兩語談定各項事宜,爽快簽下契書,又送去辦了公契。 孟桑一口氣交足一年房錢,一手摸著實實在在的銅鑰匙,另一手拎著裝滿她剩余銀兩的大布袋,樂滋滋地瞇起眼,活像終于吃到燒雞的小狐貍。 甭提窮不窮,在這偌大長安城,她好歹也算是有固定居所的人! 至于置業買房……一步一步來嘛。 咱買不起皇城腳邊務本坊的宅子,那去房價低些的南邊里坊買唄。畢竟這種工作在一線市區卻住在郊區的打工人生活,上輩子身為社畜的她早就習以為常啦。 風風火火租完房,又購置了一些必要物什,孟桑妥帖放好剩余銀錢,鎖上家門,便與徐叔回了國子監食堂。 此時,鴨子已經刷了第二次皮水,只待晾夠時辰后灌進料水或新鮮果子,被送進公廳爐開烤。 烤鴨這道吃食,做法很多,但主要分兩種口味——北京烤鴨和南京烤鴨。兩種各有各的滋味,真正的好吃之人根本不挑,哪種都愛。4 南京烤鴨,妙就妙在最后澆上的鹵水,堪稱點睛之筆。煮出來的高湯加上調配好的香料,糖和醬汁也必不可少,然后蓋上鍋蓋慢慢燜煮。直至香料、輔料與高湯各自的風味糾纏到一處,轉化為濃厚鹵香,這一碗咸甜口的鹵水便做好了。 而北京烤鴨又有自己獨特的吃法,現下尚缺胡瓜絲、蔥白絲和餅皮。前兩者只是切細條,交給紀廚子三人或者幫工去做即可,無須孟桑親自動手;后者卻得由她親手和面,再搟出一張張圓圓的面皮,每張之間涂上油后摞在一處,上鍋蒸熟。 幸好五個徒弟里,文廚子原先就學過一些白案功夫。孟桑耐心地教了做法,又手把手帶著他做了一遍面皮,幾乎就能安心放手,將做餅皮的活交出去,自去熬甜面醬。 忙活半天,就到了各只鴨子入公廳爐的時辰。那場面,說是萬眾矚目也不為過了。 公廳爐,實則也就是后世的大烤爐,一回能烤制大量點心糕點或者其他吃食。各府衙的公廚大多是設兩只,而國子監食堂原先要供應上千監生的吃食,足足設了四只公廳爐,便于做事。 眼下,也方便了孟桑同時烤制兩種不同風味的烤鴨。 烤之一事,著實沒什么可說道的。 取來一只只風干后的肥鴨,或是灌料水,或是填些時新果子,接著送入爐子里烤制即可。做南京烤鴨的那一爐得費些心神,中途要開爐將之取出,從鴨尾排出料水,隨后再送回爐中烤上兩刻,即可出爐開吃。 公廳爐中散出猩紅火光,一跳一跳地,很是活躍。四爐齊用,更是讓整個后廚悶熱不堪,仿佛人也身處烤爐之中,額頭泌出細汗。 隨著日頭后移,烤鴨的香味越發濃厚,甚至能聽見鴨油滴落到燒到火紅的炭中,激起的一聲聲響。 孟桑站在離公廳爐不遠的一處灶臺前,熬制明日做月餅會用到的糖漿,時不時就得分神去看一眼火候。 聞著滿屋子的烤鴨香,孟桑隨口問徒弟們:“你們昨日跟監生們說了,今日暮食是烤鴨吧?” “說了說了,”柱子笑嘻嘻地切著胡瓜絲,言語神情夸張極了,“監生們聽見的時候,那眼睛都在放光,跟餓了好多日似的?!?/br> 孟桑笑了:“那咱們趕緊準備好,待會兒監生們快來了?!?/br> 只是不知北京烤鴨和南京烤鴨,哪種更得監生偏愛呢? 真是個無解的難題??! 四門學講堂。 錢博士前腳剛出講堂,原本乖巧淡定的監生們后腳就躁動了,一個個飛快收拾桌案上的文卷筆墨,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其中,以許平和薛恒的動作最為迅速。 他們二人出了講堂,快步往食堂而去。在聽見后頭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后,許平二人對視一眼,無須說什么廢話,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聽說今日烤鴨是孟師傅把關,可不得搶個頭盤! 就這樣一人追一人,一堆人趕著另一堆人,紛紛越走越快。 如若不是憂心被主簿抓住,斥責行為不端、不合監規,只怕這群人能直接夾著文卷筆墨,不管不顧地撒腿開跑! 國子學講堂與太學講堂挨在一處,是六學講堂之中,離廨房與食堂最近的。 田肅等人剛慢慢悠悠出了講堂,正商議待會兒去東市哪家大酒樓用暮食時,就瞧見四門學、律學等四門監生,飛快掠過他們跟前。 這些人一撥一撥地連成長線,人人憋著氣繃著臉,頭也不回地往食堂而去,眼中再望不見其他。 感受著面前一陣又一陣帶起的風,田肅等國子監生面面相覷。 良久,才有人狐疑道:“不是說食堂的吃食難以下咽么?緣何他們看上去,皆是急不可耐的模樣,跟惡狼忽然瞧見獵物一般?!?/br> 此言打破平靜,諸人議論紛紛,其中已經有數位監生在猶豫,是否食堂的吃食當真變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