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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沉重的感情,那些陰沉的殺機,在風中盤旋,隨著逐漸沒去的馬蹄聲,隨著消散的廝殺,令人渾身生寒。 將軍帳中徹夜不滅的燭火,副將與謀士一日又一日的謀劃,每天重復又枯燥的演兵,清晨帶兵點將離去時的背影。 恍惚之間又變成了遞到御案奏折上,一兩行筆墨書寫的傷亡與陣亡,墨色字跡寥寥數筆,便是一場興亡。 孤從未想過,那幾行筆墨落下,是多少人的艱苦與血淚??扇羰侨绱?,為何這百年來,遠征軍不斷遠足,征戰四方?開疆擴土之下,是多少百姓再無兄父,是多少女子心上人不得歸還,是多少人埋土他鄉。 腦中翻滾著很多東西,又好像只是空白一片。 孤站在那里,直至遠處人聲涌動。為首的是牽馬的將軍,他墨色的衣裳不見破損,可孤卻能看出他的衣裳上深淺不一的色塊。那是已經凝結了的血液,無論是將軍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都意味著他自己親身上陣了。 瞧見了孤,正在同將軍說話的副將愣了一下,他像扭頭去看將軍,然后抬了抬手轉身拎著人告退了。將軍牽馬走向了孤,與他人岔路而行,一步一步走向了孤,他身后的人,皆成為了他的背景。 只是為了映襯他的高大威武。 “怎么了?”將軍牽馬靠近,看著孤的眼神一如往日那般溫和,“在等我?” 上前替將軍牽馬,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掌,伴他前行:“為什么會有戰爭呢?” 聽聞孤這個問題,將軍倏忽就笑了:“小陛下這是在思慮人生?”他的手掌包裹住了孤的手,溫暖且令人安心,“那便要看是為何征戰了。若是為了大義,便是圖謀天下太平。若是為了小家,便是圖謀千秋萬代?!?/br> 搖頭,不懂。 “臣下替陛下征戰南方,為了穩定陛下的江山。而臣下替陛下遠征北荒,為的是開疆擴土,血性不滅?!?/br> 他換了一種解釋方式:“而這些百姓,陛下可自若是從軍,朝廷會給從軍者十兩餉銀補家,而后月有半銀子作銀響,若是征戰再起另有補貼?!?/br> 他看著孤:“若是不幸陣亡,其家眷有三十兩補償,且于戶籍上書。若是他日考取功名,可為參證。只是后來科舉不再,這一條便不作效了,但軍屬子女也是多受照顧的?!辈恢肫鹆耸裁?,搖了搖頭。 “陛下,他們所求不過如此?!?/br> “若是世上再無征伐,不是更好?”沒有戰爭就沒有傷亡,這樣的道理,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那誰來坐那至尊之位呢?”將軍反問,問住了孤,“誰才是真正有資格號令天下之人,誰才是會對這天下百姓好的人?誰是令他人心悅誠服之人,誰是對舊臣百般照顧之人?”他牽著孤的手走入了馬圈,“陛下又要如何分曉呢?” “陛下可知為何這么多年,遠征軍不曾取締的真正緣由?” 孤看著將軍的臉上的疲憊,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先生捧著他手中已經被翻的起卷的圣賢書,對著孤吟誦的詩句。 江山留不住,卻載笙歌去。醉倚玉搔頭,幾曾知旅愁。(《菩薩蠻》張干元) 入夜,孤攥著筆,一筆一劃的在紙張上,寫下了墨色字跡。 ……一戰,傷八千六百九十二,亡一萬兩千六百三十一…… 一筆一劃,書寫的不是奏與天子書,而是這諾大土地上,無辜的性命。 江山之重,原來如此。 第77章 決意 ... 生平第一次, 知道原來孤膽小如斯。 生平第一次, 知道萬事不隨孤之意。 孤坐在石塊上, 看著端盆進出帳篷的小兵,看著被扶進去又抬出來的傷患, 看著瀝拉了一地,已經變成了黑色長線的血痕。生平第一次, 知道戰場殘忍如此,死去的反而比活下來的, 更加幸運。 孤抱著腿坐在石頭上,看著那些咬牙不讓自己叫出聲的青年,看著那些明明已經面色蒼白卻說自己還能夠撐住,讓他人先上的青年,看著那些手挽著手, 聲聲字字哀求著同伴堅持下去的青年。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每個人都不容易。 或許真的是所見不同, 孤曾以為這世上只有孤一人活的艱難, 如今才知, 世人本就不易。 營地中不見四肢健全者,丞相說那些人去清掃戰場了, 那些死去的兄弟總要有人收斂尸體。況且就讓尸體那么暴于荒野,無論于情還是于理都不和, 就連敵軍也是如此,雙方想攜一同清掃,互不打攪。 在孤看來, 這樣的行為真的很奇怪,昨日還是刀劍相向,今日就一起做活。 可丞相說,那是百年前帝王定下的規矩,入土為安,如今也算是景朝傳承百年的風俗了。若是誰打破了這風俗,才是那個要遭學子唾罵,遭天下人指責的人。畢竟生者爭執,又何必牽連逝者。 死者為大,便是如此。 或許是孤偏頗,可孤就是無法放下。 但無法放下又能如何,如今做主的并不是孤。 哭啼聲從營帳中傳來,少年人撕心裂肺的聲音如天地崩塌,孤抱著自己的腿坐在石頭上,心中一片寒涼。身上忽然一重,回頭去看,是將軍將他的外袍披在了孤的身上:“你的傷還未全好,怎么出來了?!?/br> “又死了一個呢?!敝獣允撬?,便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拉了回來,將注意力搬回了放著簾子的帳篷,“今日,已經是第三十七個了?!倍F在還不到正午,甚至太陽還未完全高掛天空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