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骨頭 第3節
男人面無表情摁著手機,存下那個號碼,輸入苗靖兩個字,再通過她的微信好友申請。 第一句話—— 【晚上幾點回來?窗戶鎖扣壞了?!?/br> 真他媽cao蛋! 陳異想起來,他在臺球館窩了兩天,回家就抽了根煙,該洗的澡、該拿的衣服都沒拿,還得回去一趟。 - 晚上十點再回家,苗靖還沒睡,看見陳異回來,問他吃沒吃飯,沒吃的話她去下廚。 他寒聲說吃過了,徑直進了房間,屋子被仔細收拾過,找自己的毛巾,忍不住提氣,叉腰:“我毛巾呢?” “太舊了,我扔了?!泵缇高f過來一塊新的,“給你這個,新買的?!?/br> 淺藍色的寬幅浴巾,棉質柔軟細膩——舊毛巾被苗靖當抹布擦地板了。 陳異咬牙,太陽xue的青筋都蹦出來,攥著浴巾摔門進了浴室,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變了樣,他一塊香皂洗全身,涂莉留下不少花花綠綠的瓶罐,眼下全都不見,換了一整套從沒見過的。 有人敲門:“新的香皂在洗臉臺柜子里,你自己拆?!?/br> 浴室水聲嘩嘩作響。 洗澡出來,陳異冷臉耷眉,片刻后從房間出來,穿戴整齊坐在沙發上,煙盒里磕出根煙,叼在嘴里點燃,火光亮起一瞬,猛然深吸一口,掀開眼皮,緩吐一口氣。 煙草味厚重、醇烈、焦香,勁勁的很扎實,滑暢里有沙沙的顆粒感,不平順,坎坷。 “苗靖,我們聊聊?!?/br> 苗靖本來打算睡了,打開房門,倚在門邊看他。 “換件衣服再出來?!彼高^煙霧望著她,一雙眼也蒙著淡淡霧氣,晦暗幽戾。 她身上穿的是件普通灰色背心裙,帶薄胸墊,裙擺到大腿中間,但冰絲料子格外柔軟貼身,腰細如握,腿長而直,肌膚白瓷細滑,轉身回屋,過會出來,一條白色睡裙掛在兩條纖細的肩臂上,裙長直近腳踝,空蕩蕩籠著罩著,反倒更襯得中間芯子苗條纖瘦。 苗靖在沙發坐下,盯著他,聲音清澈:“我說了,家里不能抽煙?!?/br> “嘖?!?/br> 他打了個響舌,舌尖頂著腮幫子,乜了她一眼,眸光毫不在意,慢悠悠抽了兩口,不急不緩吐出煙圈,再懈怠往后一仰,牛仔褲包裹的兩條長腿翹在茶幾上,姿勢輕浮粗鄙,苗靖透過煙霧望見他冷謔眼睛,紅唇抿著不吭聲,明顯是不高興。 他也不高興,兩人杠著,看誰磨得過誰。 “大學讀的什么專業?找了什么工作?” “說了你也不懂?!泵缇干裆宓?,想了想,又道,“一個月工資八千,每月還有其他補貼,年底有獎金,還算可以?!?/br> 陳異嗤笑一聲:“我是不懂你們這些大學生,拼死拼活讀了那么多年書,好歹也見過世面,一個月八千就滿意了?” 苗靖扭頭:“自力更生,有什么不滿意的?!?/br> “哪里不能自力更生,你回來干嗎?” “上班,生活,過日子?!?/br> “在哪過日子不是過,非得跑這來?”桌上沒有煙灰缸,他把煙灰彈在地板上,濃眉凜冽,冷傲迫人,“我當初怎么跟你說的,讓你滾遠點,滾得越遠越好?!?/br> 苗靖拗著脖頸,不看他,不說話,睜大眼睛,眼里的光波瀲滟動蕩。 隔了許久,他又說話,嗓音冷絲絲的:“你媽呢?找到了嗎?” “早嫁人了,生了個兒子,家里開了個快餐店,她又帶孩子又幫廚,挺忙的?!?/br> 這支煙沉默了許久。 “去住公司宿舍?!彼寡?,良久才發話,“或者我給你租套房子?!?/br> “不住?!泵缇父纱嗑芙^。 “你他媽找死是不是?”他繃著腮幫子,兩塊咬合肌凸出頰頦線,雙眼直瞪,狠相畢露,煙蒂摔在地上,厲聲沖她,“你覺得我愿意看見你?” 她把頭轉回來,看他囂張跋扈要吃人的模樣,冷清雙眸直勾勾盯著他,語氣平靜:“我說了,在家不要抽煙,你自己把地板擦干凈?!?/br> 陳異又擦擦摁打火機,撇著煙頭再點,流里流氣叼在嘴角,白霧沖著她撲去,苗靖皺眉,起身湊近,一股清淡幽香撲來,纖細指尖在他嘴角一奪,煙頭摁滅在茶幾邊緣,而后煙包、打火機通通收繳扔進垃圾桶,桌上一壺檸檬水全澆進去泡湯,轉身回房間,一氣呵成。 臥室門“砰”的一聲砸上。 他坐沙發上,看她這一套一套的行云流水,磨著后槽牙,給她氣笑了。 “苗靖,你好樣的?!?/br> 第4章 混不吝小子 但凡寄人籬下的孩子,性格未必叛逆或者討好,但必定很會察言觀色。 藤城的日子比老家小鄉鎮舒適太多。 城區小學比鄉鎮學校漂亮,教室設施完備,老師親切和藹,跟著親媽生活,苗靖也有一點底氣,而且藤城氣候炎熱,冬天不下雪,降溫有兩件毛衣加校服就能捱過去。 對于窮人而言,夏天遠比冬天好過,衣物和保暖費用支出少,簡陋住所,多喝水,過咸食物就足以應對。 苗靖和魏明珍都喜歡藤城。 新家庭似乎也能和睦相處,陳禮彬溫和斯文,無不良愛好,但也不管家事,不管孩子,下班之后就坐在電腦面前,上網、玩游戲、炒股,聊天,看碟片,那年頭的供電局是國企里效益最好的一個,他還是技術崗,升職有望,工資待遇高,福利也很不錯,糧米油鹽和生活日用品都是單位領的,家里四口人,兩個孩子除吃喝外不怎么花錢,家庭簡單無額外開支,家底似乎很足。 魏明珍覺得自己運氣好,找了個可靠良人,她和陳禮彬從網聊開始相處,對他有種精神上的仰慕在,起頭那年當家庭主婦,陳禮彬每月初會給魏明珍一筆家用錢,錢也不算太多,剛好夠家庭開支,魏明珍也擺出自己不計較物質的態度,把家庭照顧得很好。 兩個孩子,明面上魏明珍更偏心陳異,對他和藹可親,體貼周到,但陳異愛答不理,眼皮一掀一闔,冷光斜乜,小小年紀就一臉狠戾,魏明珍萬分嫌棄。私底下,苗靖的待遇要比陳異好——藏著掖著的好,一只雞兩個雞腿,一個給陳禮彬,一個給陳異,但第一個吃到rou的人是苗靖。 住久了,苗靖學會了一個詞,叫表里不一。 家里沒人管陳異,周邊鄰居也說陳異不學好,以后就是個流氓混子。他野得厲害,每天定點回家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在外頭,小區附近有個垃圾站和小公園,那邊是陳異的據點,他打玻璃珠、摔卡片、騎馬打仗、抽陀螺,打架鬧事都是好手,威風凜凜,算是同齡人中的小霸王,苗靖和陳異同一所學校,但兩人從來不一起上學,也從不說話,要是在外頭兩人距離近些,他就冷聲讓她走開,離遠點。 回家——一旦兩人同處臥室,就有苗靖吃苦頭的時候,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他,突如其來的一拳砸在后背,鉛筆猛然扎在她手臂,或者拖椅子撕作業的惡作劇,常常讓苗靖痛苦不已,她和陳異都是悶著不說話的性格,苗靖似乎更為懦弱,陳異也會惡狠狠威脅她,敢讓大人知道,他就打死她。 次臥沒有空調,整個夏天電風扇都被陳異完全霸占,苗靖的床鋪又是靠窗,每天上午被太陽烤曬,晚上她常熱得睡不著,翻來覆去在床上折騰,有時候瞟見陳異熟睡,背心短褲看著溫良無害,實際是個小惡魔。 她從沒有向魏明珍和陳禮彬告發的原因,是因為陳異也挨打,他被陳禮彬揍。 那年頭不流行溫柔教育,調皮的孩子經常會挨揍,鬼哭狼嚎的哭聲從窗口飄出,四鄰都聽得見,也不以為然,但陳家從沒聽見過挨打動粗的聲音。 陳禮彬從不管陳異,不講道理或者苦口婆心勸說,苗靖第一次看見——陳異飯點從外頭玩回來,端著碗去桌上吃飯,凳子腿在地上拖出刺響,陳禮彬微微皺眉,一腳徑直飛踹在陳異肚子上,人撞在墻角,墻壁發出一聲沉悶聲響,像悶住的鞭炮,陳異耷著腦袋縮在墻角,嘴角緊繃,陳禮彬平靜走過去,居高臨下補了兩腳,再若無其事坐下喝酒吃飯,陳異一聲不吭從墻角爬起來,撿起地上筷子,埋頭惡狠狠扒飯。 這種挨打方式總是毫無征兆,就像一只蒼蠅路過,突然被一巴掌拍住,沒有原因,也沒有解釋,或者有原因,只是陳禮彬懶得說——哪個鄰居抱怨了一句,有人上門來告狀,學校老師打個家訪電話之類。 也不是天天都挨揍,有時候十天半月都是好好的,但隔三差五總有那么一頓,陳禮彬不打臉,通常是用腳踹,看哪個姿勢方便,肚子、后背、大腿,苗靖都在陳異這些部位看過淤傷。 她對這種挨揍方法感到害怕,魏明珍安慰她,男孩子挨打,那是教育他,而且陳異的確性格惡劣,粗魯兇狠,說臟話,打架,偷東西,人見人嫌,魏明珍讓苗靖離他遠點,要是陳異敢欺負她,就去陳禮彬面前告狀。 陳禮彬踹人的力道看似很重,但陳異從來是面色不改爬起來,小小少年,低著頭,兩只眼睛像藏起來的冷硬石頭,有股發狠的勁,苗靖總以為不是很疼,后來發現陳異半夜睡覺會有聲音,也會說夢話,有時候他熟睡翻身過來,她看見他皺起的眉頭,捂住肚子,斷斷續續的呻、吟。才知道他也不舒服,只是忍耐,他的夢話急促模糊,但他會喊mama。 在這家里住得久了,苗靖總有些提心吊膽。 后來有人上門告狀,說是他的車停在路邊被人劃了,有人看見陳異捏著石頭在車上劃線,車主過來要賠償,證據確鑿,陳禮彬賠了點錢,把人送走,面色和藹拿出了一個東西。 陳異猛然沖進了房間,縮進墻角,苗靖看見他眼里的恐懼,像一只關在籠子里驚恐的小野獸。 那大概是陳禮彬自制的一種通電裝置,他懂電,很容易就造出個懲罰工具來,那東西輕輕貼在陳異身上,他開始觳觫,肩膀聳起,臉色慘白,眼睛發紅。 “我也是為了你好,你這樣早晚出事?!标惗Y彬溫聲道,“小小年紀不學好,不要說是我陳禮彬的兒子,我管不了你?!?/br> “你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爸?!?/br> 苗靖看見陳異的身體詭異的扭彈起來。 魏明珍看著也有點心驚rou跳,把僵硬的苗靖拖出房間,發現苗靖一直在抖,把她拖到陽臺:“你怕什么,跟你沒關系的,那是陳異他親媽,他媽對不起你陳叔叔?!?/br> 后來陳異每次惹禍挨打,苗靖晚上就開始做噩夢,半夜掙扎著醒過來,小腿扭曲抽筋,她揪著床單大口呼吸,有時候也能把陳異吵醒,他拉開簾子,站在她床邊,看她面色發紅,胸膛起伏,咧嘴陰笑,眼里冒著寒氣。 “你以后再看,我就半夜起來,把你眼睛挖出來?!?/br> 苗靖嗚咽一聲,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看著她那副膽小如鼠的模樣,不屑撇嘴:“你怕什么,他又不打你?!?/br> “他是個神經病,心理變態?!?/br> 陳異嘀咕,撇下苗靖,又躺回了床上,把被子蒙過頭頂,翻個身呼呼大睡。 后來苗靖再長大一點,在鄰居的風言風語和魏明珍的隱晦態度里聽懂了陳異的mama。 陳異的mama是溺水而亡,無緣無故跑去河邊洗床單,再找到她,是幾天之后,說不清是意外,還是自己的選擇,在這之前,傳聞陳異mama有了外遇,給陳禮彬戴了綠帽子,被人撞見,想離婚不成,每天和丈夫在家吵架,又傳聞說陳異根本就不是陳禮彬的兒子,因為陳禮彬查出有弱精癥,不容易有小孩。 魏明珍仔細打量過陳異,甚至偷偷問過苗靖,覺得陳異像不像陳禮彬,聽鄰居說陳異長得很像mama,他mama生得很漂亮,但似乎也有點像陳禮彬,父子兩人相貌都不錯,陳禮彬有的高鼻梁,雙眼皮,陳異也有。 家里根本沒有陳異mama的照片,可能有,苗靖也許不小心看過一眼,甚至沒看清模樣,一張小小的黑白證件照,夾在陳異某本書的夾縫里,陳異察覺,狠狠推了她一把。 時間長了,魏明珍也跟陳禮彬吵架,每個月陳禮彬只給她固定一筆生活費,家里的積蓄說是不少,但牢牢抓在他手里,半點都漏不出來,想要手頭闊綽點,魏明珍要自己出去找工作上班,另外,陳禮彬也一直在網絡上跟不同女人來往,言語曖昧。 魏明珍還想懷孕,陳禮彬和陳異這個現狀,早晚是要斷絕關系的,要是她能生個陳禮彬的孩子,很多事情都好說了。 - 苗靖念書好,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幾名,每學期獎狀不少,也參加各種學科競賽和各類比賽,她性格不算招人喜歡,多半時間都是安靜,完全憑學習成績博取身邊人的注目和好感,后來漸漸也有一兩個走得近的女同學。 在學校,身邊人不知道陳異和她的關系,陳異小小年紀就在學校橫行霸道,野性不馴,但學習成績不算太差,中游水平,他上五六年紀,那時候就有女生喜歡,追著他身后大聲喊他的名字,爭著給他做作業。 年紀小小,她們會說陳異長得好看、笑得更好看,雖然有些粗魯討厭、但很有義氣,像江湖俠客。 苗靖有時候在cao場看見陳異,他從這頭竄飛到那頭,滿腦門子汗,沾灰的臉頰上笑意肆意張揚,眼睛黑亮,似乎也沒有那么可怕。 小學畢業,陳異進了片區初中,學校離家里不算遠,步行也才半個小時,但陳異住校。 孩子長大了,初中男生就要進青春期,兩人再同住一個房間就不合適,何況陳異那個性格那個脾氣,還是住校好,苗靖可以獨占一個房間,她學習成績好,人也膽小安靜,應該多照顧一點。 陳異的單人床挪去了客廳,家里的客廳是個長方型,有一個角落原先擱了幾個大箱子,正好清空出來,靠墻放一張床,把簾子挪過去,隔出一個小空間。 反正陳異成天在外頭玩,回家就是吃飯睡覺,他初中住校后更不太回家,一個月回來一次,要點生活費之類。 他開始迅速抽條長個子,所有衣服突然縮短了一截,外表從小男生的稚氣過渡到青澀的英氣張揚,臉龐輪廓開始立體,性格更桀驁霸道,越來越混不吝,也開始進入叛逆期。 住校沒有平息父子倆的恩怨,陳異在學校打架斗毆,逃課上網,聚眾打牌,成天沒有一件好事,學校頻頻告狀家訪請家長——陳禮彬再揍人,陳異敢直接出手對抗,梗著脖子拗著下巴,指著陳禮彬的鼻子罵他媽的,兩只眼睛兇得要吃人,首先是砸爛了那套電擊裝置,赤手空拳應對陳禮彬的踢踹。 陳禮彬被兒子反手頂開,往后踉蹌退了幾步,臉色灰敗,也驚訝恐慌了那么一瞬,很快反應過來,用上了工具,皮帶或者木棍。 他比陳異高、身形比這竹竿似的小子壯,力氣也更大,還不到當爹的認輸的時候。 最嚴重的是初二那年,陳禮彬去了趟學校。 兩幫青少年在校外打架斗毆,有人帶了刀,捅了對方小腹一刀,進了醫院重癥室,惹事的學生進了局子,陳異也參與了混戰,但他下手知道分寸,揍的都不是緊要地方,而且喊了救護車,最后溜得快,撇得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