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暝煙記
清雅這個詞,似乎難以和腥氣極重的血掛上關系。 偏生趙清絃把兩者揉合成一,衣袍上血跡斑斑,走起路來不疾不徐,背后落下星星點點的紅宛如雪中梅花——倒也能稱作清雅。 眾人緊盯著趙清絃,縱使對方帶著滿身傷勢,在場人卻未敢妄動,俱不自覺地壓抑著氣息,再管不上正邪有別,警剔得如領地被侵的狼群,全身毛發倒豎,朝共同的敵人張牙舞爪,呼吸卻又不自覺地隨他的步伐起伏。 沐殖庭有心示弱,如今落得下風自然是意料之內,只他實在未想過趙清絃與國師纏斗過后竟還有余力來到這地,更未想過一身落魄之相會被趙清絃看去,讓他屈辱至此。 但見沐殖庭全身輕輕顫抖著,目光忽定定望向門外,表情由怒轉驚,叫沐攸寧輕易猜出身后來者為誰。 先前xue道未封,沐殖庭尚能運真氣游走全身保暖,而今伏在地面,又有降雪,體溫流失得嚴重,實在叫他難受至極。 這堵郁氣與不忿凝在胸腔,得不到緩解,他憋得滿目猩紅,尚未來得及張口咒罵泄憤就吐出了一口稠血,沐蝶飛反應得快,深知此乃走火入魔之兆,連忙解開xue道送進內力,然沐殖庭已陷昏厥,只能靠外界相助以平息雜亂的經脈。 如此渡去叁、四回內力,沐蝶飛翻開他的眼瞼,眼珠滲人的紅已然消褪,雙唇亦再泛起血色,這才叫她松了口氣。 為免沐殖庭醒來會再度鬧事,她又落一指,重新封住他的xue道,安靜地坐在他旁邊守著,并以眼神示意沐攸寧放寬心。 得知沐蝶飛并不打算往下插手,沐攸寧微微頜首,轉身面朝門口的方向,入眼便是趙清絃氣定神閑的身影,他邊走還邊把手上的血擦得干干凈凈,直至指縫間半凝的血都被仔細剔去,這才佇足人群數丈之外——正是攻守皆宜的距離。 趙清絃抬眸,視線緩緩掃過人群,最終落到沐攸寧身上。 這兩日各自經歷了許多,重逢的當下本該有大把話要說,然在對視的剎那,一切似乎又顯得沒那么重要了。二人不過相視一笑,誰也沒先開口,卻難掩眼底蜜意,有人聯想起曾如曇花一現的流言,亦有人低頭暗忖他們的關系。 趙清絃收回目光,朝人群開腔:“諸位不愧是習武之人,腳程比我快上不少?!?/br> 眾人逃出生天不久,恰逢連番變故,腦海已是有些混濁,此時被趙清絃刻意提起方如夢初醒,再無什么旖旎氣氛,堂內又聞喧嚷人聲,皆言有詐。 “我都說這里頭定有蹺蹊,他怎會是好心向我們指出逃走的方向!” “既都要被他殺,倒不如我們先下手?” “據聞暝煙記在他手中,只怕他身死前會毀掉它……” “唯快不破,叫他尋不到空檔即可?!?/br> “確定?”趙清絃歪了歪頭,不疾不徐地道:“若是我,倒會另覓方式?!?/br> 眾人尚在猶豫,趙清絃不過笑笑,左手指向橫梁上的劉仲洋:“畢竟與朝庭為敵并非好事?!?/br> “什么朝庭?這里哪有……” 眾人一頓,便見身穿公服的劉仲洋跳了下來,他輕扶腰間大刀,其聲線洪亮,態度卻是不卑不亢:“今日不過為尋恒陽教余孽而來,窺得武林私斗實乃意料未及,亦非本官能管之事?!?/br> “哦?”趙清絃聞言竟是笑得更歡,反問:“大人不若看看我手中籌碼屬真或假,興許能叫大人回心轉意?” 眨眼間,他手中便多了本書,上方的字鮮紅泛光,似以朱砂混金粉所題,在日照下反而更清晰能辨,趙清絃甚至得意地將它輕輕搖晃著,好向眾人挑釁一番。 早有人按捺不住,此時見暝煙記的真身,哪還管得上旁的事?堂內當即蕩起足音,武器揮動的聲音破空而來,一時間風聲大作,數人執起武器飛身殺向趙清絃。 他們不再去管方才打得激烈,象征邪教首位的沐瑤宮幾人;亦選擇對地上骨rou分離,被雪埋了半身,氣若游絲的武林盟主視而不見,唯獨被一個念頭驅使——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堂內殺意叢生,凜冽寒風席卷而來,趙清絃仍是紋絲未動,獨在沐攸寧閃身攔下數人時神色有所動容,攥著暝煙記的手稍為用了點力,強壓下心中憂慮。 沐攸寧掌風凌厲,濃厚的真氣凝在指腹,推送間有如破竹之勢,直攻向幾人的大xue,震得他們全身發麻,紛紛脫力倒下。 然寡不敵眾,動作再快仍難免有漏網之魚,她扭頭望去,只見兩人橫立在趙清絃附近,一方是官府所備的雁翎刀;另一方是細長的繩鏢,瞄準暝煙記自遠處擲來。 趙清絃展掌一擋,鏢頭便自掌心鉆過,他當即握拳扣住繩鏢往后拽去,男子未料他會有此著,怔愣住被扯倒在地,沐攸寧便趁機上前擒住男子的右手向外一旋,以膝頂住他后脖制伏在地。 這一切不過在幾息之間,饒是她將那幾個領頭者擋下,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銀光橫在趙清絃的咽喉,而對方眉目漸沉,未有意外之色:“果真在你手上?!?/br> 趙清絃一時失衡,單膝跪地,他撐手支直身子,仰面掃視劉仲洋片刻,閉了閉眼,只覺那身官服混在人群中份外不合。 縱約定的時間將至,可官兵未臨,劉仲洋的處境實在危險,若有人拼上性命來搶暝煙記,他哪能靠一柄刀、一襲官服而唬住對方? 鏢頭橫在掌心的感覺叫趙清絃不甚適應,他垂眸一瞥,打磨得發亮的鏢頭已掛滿鮮血,便信手一甩,將暝煙記丟在膝前以空出手來。 眼見有機可乘,被沐攸寧制伏在身下的男子猛地掙扎起來,喊話道:“放開我!若叫他逃了我們上哪去報仇?” 趙清絃將鏢頭硬拔出來,拋到男子面前:“若真心想殺了我報仇,你們有過不止一次機會,眼下,無非是想趁我虛弱奪去暝煙記罷了?!?/br> “快放開我!你這、這是助紂為虐!”男子叫嚷未停,改而向沐攸寧鬧了起來,她被吵得煩厭,干脆站起身朝他腿間一踢,反駁道:“你們喊我妖女時不還樂在其中?緣何在這種時候就大發善心地容我當一回正道?” 下體撕裂般的痛意直奔全身,男子捂住襠部蜷伏地上,話說得斷斷續續的:“他、是……你、你為何要助他……” “什么咒言、術法我通通都聽不懂,可他的事即是我的事?!便遑鼘幰涣妙^發,笑聲清亮,大方為眾人解惑:“他是我的男寵,你們只需記住這點就好?!?/br> 男寵從來都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身份,如同小倌館里的男妓,便是清倌,說出來亦嫌污穢。 眾人望向趙清絃,他面上竟無不悅,甚至還低低地笑了起來。 “承蒙沐姑娘恩寵?!?/br> 趙清絃笑意未減,說話時喉結緊貼著刀尖上下滾動,險些叫它沒入喉間,嚇得劉仲洋往后挪了挪,生怕一個手抖就會劃出一道口子。 沐攸寧亦看得心慌,旋即逮住了刀身,察出對方并未用上多少氣力,當下明白過來,這才笑著喚了聲:“劉大人?!?/br> 劉仲洋艱難地維持臉上嚴厲之色,幸而聽得外面傳來雜沓人聲,大抵是手下的人快將到來,心中稍定,這才回話道:“勸姑娘聽我一句,勿要多管閑事?!?/br> 沐攸寧不以為意:“可我也說了,他的事我不能不管?!?/br> 劉仲洋眉頭一壓:“禁宮是它的最好歸宿?!?/br> 縱他說出這話時是望著趙清絃,然所言無疑是在告誡在場的每一個人——朝庭有意將暝煙記收歸囊中。 誠如趙清絃所慮,這些江湖中人對官員并無多少敬畏之心,那使繩鏢的男子聽了二人對話后更是心有不甘,他自覺胯下痛意消減大半,復又指著劉仲洋大聲啐罵起來,質問道:“你們官府的人憑什么占去?” “就憑這東西弄得朝野動蕩!”劉仲洋說得義正詞嚴,情緒激動難掩,不小心把刀往前送了送,只見刃口立馬就染了血,沐攸寧原以為他不會失誤,握在刀背的手便沒使勁,如今卻有些懊惱為何不多留點心,只得亡羊補牢地擒住刀身,不讓劉仲洋再度手滑。 在眾人眼中,他們就像在暗中較勁,誰也不讓誰,這叫趙清絃忍俊不禁,尤在看到沐攸寧的手攥得指節泛白,更是笑了出聲,叫刀尖再又陷得深了些。 他抬起手,才拭凈的五指順刀背慢慢向前滑去,準確地纏上沐攸寧的指縫。 異于尋常的熱度自掌心傳來,沐攸寧驚訝地望向趙清絃,后者不過笑了笑,語調隨意得像在閑話家常:“國師欲取我性命,也是為了將它奉給圣上?” 劉仲洋:“不錯?!?/br> 朝野雖有勾結,但草莽與官兵利益相抵,實難與位于高處那伙人一般融洽而處?,F下趙清絃有意交出暝煙記,縱叫這些為之賣命多年的人憤憤不平,卻又有幾人能敵得過朝庭? 他們當然可以輕易打過眼前的官兵,甚至各門派集結起來,亦能與千萬兵馬一戰,最終使多年以來平衡失陷,朝野動蕩,民不聊生——僅為一本暝煙記。 各大世家、門派會拿祖輩打拼下來的根基擺到明面作賭注嗎? 未必。 趙清絃改而問男子:“似乎天齊閣有自信能守住暝煙記?” 男子臉色突變,忙撇清關系道:“我已叛出師門!你別亂——” “呵,叛出師門?” 趙清絃冷哼一聲,覺得可笑極了,此前知曉暝煙記存在的人少之又少,縱偶爾有不惜命的人前來偷竊,府中也有陣法所護,且人們既忌憚于“國師”的身份,不愿得罪朝庭,它便能安穩在國師府數百年之久。 可如今由趙岷親口承認暝煙記被盜,意味著它不再被結界所護,甚至落入一位不通武藝的人手上,他們自然就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暝煙記的確能使人長生不老,或續命或重生,可那又何嘗不是禍? 如同被詛咒一般,總會有人為之流血喪命,一旦落入民間,更會掀起軒然大波,殃及平民。 百姓無力保全,各大門派也不見得有這個能力。 哪怕是正道各派,在找到安全收歸的方法前,除了趙清絃,誰都不愿做那個亡命之徒,成為眾矢之的,應付各方追殺。 所以男子才焦急地與師門撇清關系,生怕在得手后迎來殺身之禍,而對方并非覬覦暝煙記的人,卻是為保天齊閣安危而舍棄他的師門。 男子仍不屈不撓地罵著臟話,伸長臂膀朝暝煙記擒去,見狀,沐攸寧掌根一傾將他劈暈,堂內頓時變得安靜無比。 對話間官兵已至,劉仲洋朝下屬示意將帶頭鬧事的幾人扣押起來,捆在他們身上那條銹跡斑斑的鐵鏈彷佛也把眾人各異的心思一同收束,但見飛雪覆滿山蹊,蜿蜒的小徑鋪出一片白,漸散的人群踏破霜雪。 他們越過林間,重新投身俗世。 堂內僅余幾個受了傷,走得慢些的人,趙清絃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遠去,沉默許久后方開口問:“若我交出暝煙記,能饒我一命嗎?” “讓你死得體面一些?!眲⒅傺笫盏度肭?,彎身將暝煙記撿起翻看,滿意點頭:“放心,朝庭會替你好好保管?!?/br> 趙清絃卻是搖首,似笑非笑地道:“不,朝庭的誠意我看出來了,替我向那位回話——” 有人抵不過心中好奇,悄然將整個過程收歸眼底。 呼—— 火光騰空燃起,一如當年趙清絃在臺上遁逃的場面,余下的人只能靜靜望著暝煙記綻出火苗,書封上金色的數個大字被蠶食殆盡,化作余燼隨風飄向四方,于半空與雪交融,復又落下。 劉仲洋茫然看著手中消失的書冊,耳邊響起趙清絃的聲音:“沒必要再往下談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