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刀風錯
縱火光在暗處極為顯眼,眾人仍未注意到它的存在,一味抬頭推算距離,設法自運河底施展功法重回地上。 這番打量下,終于有人察出不對勁,警惕地執起武器,最后一同把視線落在那抹亮色之上。 趙清絃隨手將大祭司的頭拋向人群,面對滾滾殺意仍無半點不自在,甚至舉著骨扇出言嘲諷欲要引起sao動:“不趁亂動手嗎?” 被困在幽暗無光的深坑底,抬首是遙不可及的出口,迎面是冷血無情的惡鬼,各派子弟都比以前多了幾分冷靜,說好聽的是暫時受制,實際不約而同地想起五年前的武林大會,深知稍有不慎便猶如困獸斗,在這寸土之下愈陷愈深,尸骨難存。 尤在看清那顆瞪眼不閉的腦袋如球滾動,連眼珠子都沾滿土灰時,心情便更加復雜。 眼見仍是一片寂靜,趙清絃可惜地嘆了口氣,頗是無奈,卻在思考若此處再無動靜,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國師發現端倪。 此念剛起,眉心便兀自一跳,大約是猜出誰人在試探,橫在半空的骨扇倏地被折合,趙清絃神色漸冷,暗自催動陣法掩飾異況,臉上笑意未減,再度向眾人施壓:“也是,正派大俠殺人需要理由?!?/br> “誅滅邪徒?!壁w清絃語速極慢,邊說邊銜住玉扇以空出雙手抱訣:“理由足夠正當了吧?” 話音剛落,埋在墻身的過百人偶就像被注入魂魄,靈活地動了起來,朝人群殺去,周遭混亂不堪,不復寧靜。 長埋地下的運河在高亢的哭喊聲中重見天日,干涸的河床復又濕潤,沸騰的鮮血化成濃霧,彌散在深坑之下久久不散。 趙清絃抬頭望向國師所在的方向,由衷地笑了出來。 “武林大會,就該如此熱鬧?!?/br> *** 廣場上木建的高臺隨震動倒塌。 似是料到左凌軒定會朝城墻上躲避,沐殖庭早就守在此處,俯瞰下方亂象。 左凌軒察出身后的氣息,回頭望去,冷眼看著對方步步靠近,淡淡地喚了聲:“太子殿下?!?/br> “太子早死了?!便逯惩o情接話:“隨左門主長子一同命喪天雷下?!?/br> 左凌軒臉上依舊平靜無瀾,僅道:“若非地府而來的怨鬼,那你現在是誰?” “沐瑤宮的親傳弟子?!便逯惩ッ嗣橆a,下頜一揚,語氣帶了點疑惑,更多的是嘲弄:“不該啊,我又沒讓蘭陽堂主推筋易骨,相貌應是一如當年才對,左門主記性有這么差嗎?” “師兄被沐云生那妖人迷了心智,還帶著你叛出師門,我是沒想到你還能活下來——”左凌軒神色冷了幾分,對他的身份嗤之以鼻,頓了頓才說:“浪費了一身筋骨遁入邪門?!?/br> 沐殖庭搖頭,不贊同道:“多虧左門主和國師連手我才有機會得道,這十重關不是誰都有能力破的,否則活在那高墻之內,武師再厲害也比不過江湖中人,埋沒了這身筋骨?!?/br> “淪為邪道,有何可傲?” “左門主使手段把我拐至玉城門時可不是現在的表情,看上去高興極了,更與我說武斗向來不擇手段,只論高低,怎么現在就把正邪分得徹底,那道貌岸然的樣子……”沐殖庭稍頓,垂眸低語:“實在讓人惡心?!?/br> 他退后半步,不待左凌軒反駁就揚手喚來董倬行:“素聞左門主溺愛幼子,不知太子殿下在泉下可會瞑目?” 左懷天被董倬行反剪雙臂推著前行,兩人立于垛墻上,風過之時吹得衣擺簌簌聲響,彷佛下一刻就要將他們擱倒在地。 “你原以為長子能在朝中籠絡人心,未料血親不敵權勢,不僅人前字字誅心,人后更是屢次否認與你的關系,最終父子反目?!?/br> 左凌軒眸色漸深,想起那日的場景仍覺得不甚舒暢。 他偷來太子的玉佩,以毀掉百草堂的藥圃來威脅蘭陽為長子改變容顏,扣下圣旨不讓沐殖庭得知這一切,認為長子入朝后能為他鞏固武林盟主的地位,匡扶正道,壓阻邪道作崇,料不及他為大義舍棄親兒,而長子卻為權勢與他離心。 左凌軒當然無法接受這結果。 彼時的四皇子命國師與他聯系,許諾了他長子否決的一切,只需他于登基大典當天潛入皇城替國師降雷作掩護。 對于沐殖庭的曲解,左凌軒不欲反駁,國師對沐殖庭的命數早有預視,且各大門派心懷鬼胎,為了江湖平衡,他必需保玉城門作領頭者,否則群龍無首,作亂之時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殿下?!弊罅柢庁撌挚聪驈V場上忙碌著的弟子,心中稍覺欣慰,繼而面向沐殖庭,說:“國師殺你母族舊部,害你困身于江湖,永難再踏進宮墻內,可你竟與他兩相連手,到底所求為何?” 沐殖庭指頭微動,董倬行便擒住左懷天的后領向外推,他整個人曲膝前傾,只能靠董倬行的手勁懸在半空,驚惶的求饒聲來得份外刺耳。 “武林之位和報仇雪恨,你會選哪邊?”沐殖庭放慢了語速,嗓音清澈無波,讓人聽得生不出一絲情緒。 “你——” “父親……”左懷天腳尖用力抵在墻沿,兩股戰戰:“父親!救我??!” “在惑我心神?”左凌軒僅失神片刻,頃刻已纏上滿身殺意,雙目恚恨不平,慍聲道:“你以他相逼又如何?不過是廢人一個,教而不善,死了也無人可惜?!?/br> 沐殖庭輕笑,魅音可不只有一個用途,至少,此時的左凌軒已不復初時平靜。 左懷天忘了掙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又在扭頭對上左凌軒那藐視一切的眼神時明白過來——這些年對他的“寵愛”不過是想把他養成紈绔,變成不折不扣的廢物。 這樣,他就無暇去留意身為父親的左凌軒在背后做了多少腌臜事,那位忽然失蹤的兄長又是成了誰人爭名逐利的犧牲品。 “讓我死了吧……” 董倬行站得筆直,低頭瞥看左懷天,譏笑道:“少門主這就委屈了?才多大點事,就足夠叫你心如死灰?” 左懷天下山后不減自負,甚至被恒陽教捉去后仍覺得自己地位超然,不過是紆尊降貴與之合作,來到此處,正是因為他足以影響父親決策,是父親不惜一切也要救回的兒子。 事實不然,左凌軒非但沒想救他,更落井下石,揮出一記重錘把他敲醒,過往種種如馬騎燈閃現眼前,每個細節皆指明左凌軒為成全他口中的大義不惜鏟除一切阻礙,包括自幼相伴的師兄,包括血脈相連的親兒——那個作為替身生于世上的他,于左凌軒而言不過是一件籠絡人心的物品,隨手可棄,無足輕重。 左凌軒性情冷峻,嫉惡如仇,而左懷天自小頑劣,眾人提起無一不皺起眉頭,樁樁惡行在前,哪還有這么多來自父親的溺愛? 興許打擊太大,左懷天仍是不愿相信,猛地搖頭,見狀,董倬行干脆蹲了下來,逼使左懷天跪在垛墻邊,及后壓著他的上半身傾出墻外,只捉住他腳踝倒掛半空,繼續道:“你以為自己天資愚鈍,若我告訴你這里面有左盟主的手筆,你還要尋死嗎?” 左懷天瞪圓了眼,感覺難以呼吸,無暇細辨是被倒吊的關系,還是董倬行的話過于沖擊,他全身顫震,不可置信地問:“你什么意思?” “經脈受損,沒人跟你提過?” 下方濃厚的塵沙漸息,視野愈發清晰,沐殖庭不太想把左懷天交出來,得趕在眾人注意前把人撤退,他敷衍地拍了兩下手掌,適時打斷對話:“留給左門主抉擇的時間,看來不多了?!?/br> 董倬行頜首,把人扛到肩膀往下躍去,依計與運河底下的大祭司會合,一同前往城北埋伏,靜候沐殖庭把左凌軒引來。 沐殖庭錯步護在董倬行面前好讓他先行離開,面朝左凌軒故作懊惱道:“與立于萬人之上的地位相比,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可我竟選了后者,實在不如左門主聰慧——” 左凌軒瞳孔放大,終于明白沐殖庭所言為何。他背上長刀未有配鞘,抽刀時迸發出陰冷寒芒,氣勢渾厚,生生砍斷沐殖庭的未盡之言。 長刀既出,呼嘯不息,飲血方平。 沐殖庭深知這柄長刀的脾性,毫不慌亂地反掌運氣推刀,以真氣集于指尖點去,但見刀鋒沒入指頭一分,卻也偏了軌跡,堪堪在他臉龐掠過。 “是我愚鈍,竟沒察出左門主早有選擇?!?/br> 左凌軒難得表現震驚,不過數年未見,沐殖庭竟有了能與他相匹的內功? 沐殖庭的內力當是源自童子。 他創立恒陽教,除了向國師表明野心,造出要奪回皇位的錯覺外,個中原因更是復雜難明。 反正招來內力雄厚的童子為其一,余下包括毀掉沐云生的心血,鏟除玉城門先門主等等已成過去的緣由,俱不值一提。 沐殖庭偶爾窺得暝煙記,雖不知為何趙岷要對外宣稱暝煙記被盜,卻也沒太在意他們的內斗,匆匆記下陣法便去尋大祭司相助。 他離開沐瑤宮后先與童子雙修,待找到相合的童子后大祭司便運陣法將他全身經脈疏通,彼時童子體內的內力早與他的真氣融合,正好能對其施下咒禁以催谷內力,在斃命之前再次采陽,及后進行逐魂術,取身體一處嵌與人偶兵,復將魂魄封在器具之內。 如此反復進行,經脈暢通的沐殖庭沒花太多時間便修得第九重。后得國師相助斂藏內力,躲匿恒陽教的各個據點之中,雖沐攸寧的到來使一切有了變故,卻也受趙清絃的影響而有所感悟,直破十重關,倒算因禍得福。 沐殖庭早年在玉城門受習,身法未免仍留有玉城門的影子,其步伐飄忽,如風過無痕,他斷了左凌軒的攻擊,抽出早藏在城墻的彎刀凌空一勾,反守為攻。 能擔任武林盟主的人自非虛有其表,然左凌軒在奪得騰云刀法后便疏于修練,所謂的閉關感悟亦僅是把騰云刀法的招式略作改動,每年出關對外宣稱悟出新刀法,及后裝作造詣極深,受盡眾人敬仰的武林盟主,實力早大不如前,他抽刀硬接下沐殖庭一招,繼而運足勁反擊。 沐殖庭側身閃過,扭頭去聽廣場下的動靜,尖銳的喊聲已然平息,大祭司既能準時破壞擂臺,那么cao縱人偶便是他的強項,方才的廝殺聲應是人偶有所動作,雖晉級生死斗的弟子多半不弱,然人偶量多,又屬奇襲,再不濟也能殺去半數的參賽者。 他思來想去,是得再拖延幾許以免董倬行那邊生出意外,哪怕這些正道門派僅剩一人,也得讓其見證左凌軒過往惡行,叫玉城門再難有翻身之日。 主意既定,沐殖庭故作愣神,防守便有了破綻。 左凌軒見他分神,心中暗喜,管不上此舉是否乘人之危,當即足下一蹬,手上長刀飛舞,壓出的刀風直奔他命門,但見迎來的刀風猛然分裂,岔成數道勁風,沐殖庭吃力避開,卻漸漸被刀風困在左凌軒的正面,只余后方可退。 刀風凜烈,厚重的余威把城墻上的磚塊震得支離破碎,所到之處仿若能吞下萬里河山。 沐殖庭沉默應對,似被逼進絕境般面露苦色,且戰且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