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面具下
十二月十八。 今日有叁場比武。 然無論哪一場,都難讓臺下的人平靜,身于廣場的人均繃緊神經,生怕重蹈覆徹。 鑼聲遲遲未響,臺上的武者愈發焦躁,沐攸寧抱手立在人群,歪頭打量跟前披著面具的男子。 熟悉,卻又陌生。 熟悉到她一眼能猜出他的身份,卻又陌生到她覺得這個猜測過于大膽。 沐攸寧幾乎是在那聲渾厚的鑼聲響起剎那間動手,準確無誤地擦過他的面具,向后方那人擒去。 她五指收緊,聚力在掌心向前推送,感受鼻骨被強行壓碎,隨即迎來的凹陷感,直至手掌深深陷入那人的面門,才抬起右手扯住跟前男子的衣領,把人拉向自己,無視了濺在面具的血跡,伸手按在他頸脈旁,泄忿般用指腹往下壓了壓,語氣挑釁:“澄流,就不怕我掀了你的面具,拆穿假冒身份一事嗎?” 澄流聞言一頓,伸手扶正面具,默然不語。 沐攸寧不應知曉此事。 趙清絃囑咐他頂著咒禁師的身份參賽,并非要瞞過國師,而是想在適當的時侯引起混亂,牽制他們一二。 他與趙清絃的身形確有分別,然他所學的武功非靠力量壓制對手,故多年習武之下身量依然頎長,在厚實的冬袍里把腰帶束緊一些,自外看去兩人外型便已極似,足夠以假亂真。 時候尚早,他還不能被拆穿身份,可眼下的澄流居然想賭一回,以印證心中猜測:“沐姑娘如何確定我是冒他身份?” 沐攸寧瞇眼笑笑,看來名單確是真的,難怪趙清絃昨夜對此只字不提,甚至表現慌張,個中緣由似乎能在澄流身上一一挖出。她作勢要掀翻他的面具,驚訝的是澄流竟未有阻止,她稍稍瞪了眼,再度與之錯開,奇道:“易容了嗎?” “沒有?!背瘟飨乱庾R回話,見她當真止住了動作,未有因好奇而繼續出手時,不由怔忪,問道:“沐姑娘會生氣嗎?” 沐攸寧聞言望向他,澄流依舊是澄流,裝得再像趙清絃,不過隨口一探,他就呆愣愣地直吐真言,總要掉進陷阱才知曉中了圈套。 “別輕易露出破綻?!彼鄣滓鐫M笑意,在澄流驚訝之際卻抬起了手,沒正經地點向自己頸脈處,非要戲弄他一番不可,憋笑提醒道:“他這處該有個新的印記——” 澄流依言望去,想起方才被沐攸寧觸碰過的位置,又聽見她發出短促的笑音,意有所指地道:“再怎么相似也是完整的兩個人啊?!?/br> 果真如此! 他腦中運轉未停,同時揮劍砍向右側突破而來的人,這真真假假的玩笑混在一起,非但沒讓他放松下來,反倒證明了沐攸寧早已看穿他掖藏多年的身份。 澄流心虛地移開視線,沐攸寧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可在緊要關頭,總能完美地配合趙清絃,正如方才的她大可一手拍開他的面具,讓混亂提早,然而她在最后剎那竟又住了手。 誠如趙清絃所言,這事說大不大,更非刻意隱瞞,在直面沐攸寧的當下,他卻覺心顫不已,說不出在怕些什么,又為何要怕——也許是她直白又通透的目光,又也許怕她語帶調侃地安撫自己。 這絲慌亂被沐攸寧捕捉到,她咬唇忍笑,正欲點足追去之際,忽有樂聲起奏,但見武臺的角落站了位青衫男子,他并非玉城門的人,唇邊貼著一個陶塤吹奏,起時無人留意兵刃交換的鏗聲內竟夾雜住一曲輕柔,漸有人察出不對勁,然此時才運功調息,顯然太遲了些。 藉樂器震出的音波如浪潮般陣陣拍出,不僅鉆進各人的鼓膜,更因樂聲依附了內力而直搗武者的丹田處,擾亂他們調息。 好些來湊熱鬧的平民痛苦地捂住雙耳,僅能依靠旁邊的武者相助,然持樂器者并非無能之輩,能擋去奏樂壓來的無差別攻擊者不多,外場嘶嚎乍起,正亂作一團。 高臺上的百草堂堂主蘭陽看了左凌軒一眼,然他目光冰冷,絲毫沒有開場時鼓勵后輩的爽朗之色,眼下更是無甚波動地托著腮,片刻才轉頭望向蘭陽,問道:“你要救人?” 蘭陽不敢應是,更不愿違背良心地說否,垂下了頭,試圖不去看武臺的方向。 樂聲是可以控制的。 若吹奏者有心,樂聲完全可隨他意念cao縱,裹著內力鉆進敵人耳朵,如隔空點xue般精準釋放,于腦中爆破,如一簇絢麗煙火。 能待至今日的比武,那男子又怎會做不到?他不過是想看這廣場上亂成一片,以人們的哀嚎為詞,合奏一曲罷了。 左凌軒:“想救就救啊,又沒人拘著你?!?/br> “不過——”蘭陽才剛動身,卻聽左凌軒道:“他就要死了?!?/br> 蘭陽聽得睜大眼,扭頭就見青衫男子的塤被擊破,邊閃躲邊從懷中掏出一捆細線,上面布了密密麻麻的鈴鐺,隨男子的動作搖晃,撞出細碎的音色。 男子尚未把線鋪滿武臺就隨樂章一并終結,這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快到蘭陽覺得自己一個眨眼就錯過掉。 他并非亡命刀下,然那名黃衣姑娘的身法卻讓人熟悉得很。 蘭陽神色復雜,忍不住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面無表情的左凌軒,似乎,今屆的武林大會也不得安寧。 *** 當眾人以為五年前的武林大會已是千年難遇的顛峰,再無可能被人鬧成煉獄時,現實總會為人們來一記當頭棒喝。 五年前的那名咒禁師悄無聲色混進會場,他未似當年用那些難以捉摸的咒術,僅隨口胡扯了一個門派參賽,披上面具假冒護衛的身份,在比賽之初仗著劍招一步步獲勝,藉比武將認出他的人除掉,以致無人意識到他的存在。 直至今日。 恰好在生死斗這天,他被指名到武臺之上,依舊是一襲錦衣,在眾目睽睽下脫去面具,再度現身人前——沐攸寧終于在日光下看清這張她好奇已久的臉龐。 她似乎不覺得驚訝,與其說趙清絃騙她,倒不如說這兩人的不自然就在剎那間有了解釋。 澄流學趙清絃的神態足有十分相似,加之他身形精瘦,并不厚壯,兩張極之神似的臉不必擔起易容的風險,方有此一著。 他叁兩下就將對手擊倒,不待下位挑戰者出現,沐攸寧就已躍上武臺,笑得燦爛。 眾人看清少女腰間掛著的木牌,兩大邪徒相對的當下,四周不再安靜。沐攸寧卻特意挑選這個時機作掩飾,直勾勾地盯著他繃直的嘴唇,向他問了個于當下無關痛癢的問題,語氣又輕又認真:“澄流,你是兄長?” “我……不知道?!?/br> 這個問題,他從未有過答案。 澄流目光稍動,如霧渙散的記憶被逐漸聚攏,他摸了摸左后腰,在趙清絃身上,這里,該有道長長的鞭傷。 因為少時遇見的那只花貓。 因為那只他執意要養下的花貓,趙清絃受了鞭刑,當晚的房間里盡是刺鼻的藥味,趙清絃正坐在床邊擦藥,而聽了事情始末的他卻是緊抱著團子一動未動。 俄頃,趙澄流把團子全身仔細摸了個遍,狐疑問:“可牠身上沒傷???” 不過就是運真氣推了牠一把,哪能真的傷了牠?趙清絃簡直要被他氣笑了,只能回答:“牠運氣好?!?/br> “我不想放牠走?!壁w澄流把臉埋到團子身上,語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不要?!?/br> 趙清絃挖了一坨黑油油的膏藥直接糊到后腰的鞭傷,拉開床邊柜子取出白布撕成條,熟練地往身上纏:“下次沒人能救牠了?!?/br> 半大的小孩想法總是如此直白,趙澄流倏地抬頭,淚眼汪汪地問:“家主也不能救嗎?” 趙清絃冷冷看了他一眼,認真問:“你想當家主?” 趙澄流怯怯頜首,小聲地道:“若我當了家主定不強人所難,像趙洛衡不想習武,只想當御史,我能以家主的身份助他入朝?!?/br> “澄流,現在當上也無用?!?/br> “我知道?!壁w澄流的情緒更是低落:“我不想入朝,也背不好咒言,他們把咒禁師說得再好我也不想當?!?/br> “哪輪得上你?!壁w清絃走到他面前比了比身高,笑道:“我是兄長,都該是我來當?!?/br> 趙澄流一下就收住眼淚,問:“你什么時候長得比我高了?” “今日?!?/br> 趙澄流放開團子,站直身子量了量——確是比自己高出一個指節。 有道雙生子不祥,不知其故為何,源自何方,獨在西殷廣傳。 父母把他們的出生時辰死命隱瞞,不僅是族中長老,連兩兄弟都未有告知。而隨年歲漸長,二人對此多有不滿,幾番爭吵后才定下了誰長得高誰當兄長這幼稚的約定。 咒禁師為嫡系所繼承,若非他們二人,便是同歲的趙洛衡。然族人除了偶爾吹捧咒禁師的厲害、能為族中效力外,其余一概未提,故每當說起咒禁師一事,趙澄流總是懵懵懂懂的,問道:“是這么算的?” “誰知道啊?!壁w清絃知道的也不多,如今不過隨口胡說,他糾結幾許,復小聲告知:“我今日受罰時聽見師父在自言自語……說當上咒禁師以后要喝洗髓湯洗去內功,也不能習武?!?/br> “洗髓——唔!”趙清絃一手捂住他的嘴,噓了聲:“別吵?!?/br> 趙澄流連忙點頭,又把團子抱了回來,用氣音問:“洗、那個湯是什么東西?” 團子抬頭叫了一聲,房間燈火未燃,貓眼渾圓,正與趙清絃四目交投,他想不起誰人說過貓是記仇的動物,正巧今日對牠粗暴地踢了一腳,大概,現在伸手摸牠會被抓出血痕。 “類似洗髓丹吧?反正都很痛就是了?!壁w清絃收回思緒,接著說:“若是你來當,定會哭得十里外都能聽清?!?/br> “我、我只會稍微哭個兩聲!”趙澄流心虛摸臉,補充道:“……真的,不會給你丟人?!?/br> 趙清絃用力壓了壓身上的傷,確認血沒有滲出來才收拾東西,安慰道:“才不丟人?!?/br> “澄流,你就是你,哭了也無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