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活下去
當沐攸寧趕到趙清絃身邊時,澄流已混在人群之中離開了戰場。 稍早,他藉戰斗往院門走去以便暗藏人質,臨行前瞥見沐攸寧有所動作,雖怕誤事,卻不敢妄動,只得放任她往趙清絃的方向撲去。 她的舉動也顯然出乎趙清絃預料,他沒想過沐攸寧竟會奮不顧身地趕來,縱途中很是順手地碎掉兩名刺客的頭骨,這場面亦足以叫他受驚,險些就要動手掐訣阻止,直罵澄流累事。 趙清絃面上不顯,刻意壓著呼吸,哪怕沐攸寧靠得再近也未覺有異。她動作極快,才剛貼近就把人半攬在懷,趙清絃順勢側首,頭正好靠在她肩窩,左手則藏在望名侯的視線之外,悄悄在她腰間戳了一下。 沐攸寧瞬間反應過來,軟劍雖快,但柔軟如絹,并不適合用作前刺,故方才男旦動作不太自然,想來是劍身太軟,難以疾刺,不得不緩緩推送至對方體內。何況趙清絃心思縝密,怎會疏忽至此呢?這回怕是玩心大起,早就預備好血袋來演戲,難怪澄流會叫她別慌,原來這一切都是裝的。 這幾天趙清絃被監視得厲害,她又向來不多問他們的事,兩人基本上只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想來他也是為了讓望名侯放松警戒才半句都沒提。 沐攸寧緊抿著唇,心中大喜,趙清絃果真比她想的要有趣多了!若是常人,自會用最迅速的方法把望名侯綁起,之后再要對他做什么事都容易,哪會弄這么一場破綻百出的裝死戲碼,迂回曲折地要除去望名侯的兵力??? 趙清絃倒在地上半死不活,沐攸寧一副嚇破膽的呆相,澄流更是趁亂逃去,望名侯低笑出聲,心中的顧慮全消,胸有成竹地道:“趙清絃,你這回可真真是孤立無援啊?!?/br> 望名侯往戲臺的方向看去,欲將戲班主找來,要他先以蠱控制住兩人再作打算,然環視四周,依舊不見其蹤影,他輕哼一聲,招來下人:“把戲班主找回來?!?/br> 他在懷里掏出奪來的暝煙記,翻開其中的一頁,食指順著上方的字輕撫到底:“這事終于要成了,長生不老的咒術,我奪來了?!?/br> 望名侯手執暝煙記,蹲在趙清絃身旁擒住他下顎,逼使他仰頭對視,笑得猙獰:“這里寫得明白——” 備蟾酥、云實、石芝輔烈酒浸泡[11],殘月時分得至親鮮血一碗,取指骨磨粉,兩臀作胙rou蘸骨粉食之,待至親氣息將盡,喂予藥酒,催動陣法,驅rou體作引召鬼使;而魂魄獻祭天仙。如殘月盡,烏云至;則青絲白,壽元增,今后長生不老,與天齊壽。 望名侯眼睛發亮,似乎已把暝煙記爛熟于心,與上面所書的一字不差。 趙清絃在他的注視下勾唇輕笑,問:“侯爺以為……陣法該如何布置?” 望名侯手上的勁道陡然增加,趙清絃正是篤中了他痛腳。 盡管他已經熟知整個過程,可最關鍵要布下的法陣,仍只有趙清絃一人知曉,他氣得眼紅,都怪外面亂傳的謠言,什么奪暝煙記能得大道,卻不知根本無任何陣法記錄在內! 望名侯盜取暝煙記已久,好不容易參透里面拗口的咒文,在翻遍整本再無所獲時自然心有不甘,故應張則彥所邀,想將計就計威脅趙清絃為他所用。 “你別以為我對你毫無法子!你是不怕蠱毒,可你身邊的人呢?” 眼見望名侯伸手就要去捉沐攸寧,趙清絃展扇結印,同時噴了他一臉血,大喊道:“世子!” 張則彥把符紙拍到望名侯后背,只聽趙清絃低聲吟唱:“神住息停,凝于竅中,誘魔入窟,收入炁xue,一切陰神在人身中?!盵12] “逆子!”望名侯被貼上符箓后就覺腹痛難耐,加之被血糊了一臉,氣得眼歪嘴斜,更覺胸中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滯重,嘴巴半張,口涎不受控地從唇嘴角漏出來,看起來狼狽極了。 不久前還擠滿了人的映山院,此時僅剩遍地尸首,地上那本寫得錯漏百出的暝煙記被風吹過,在陽光下默默翻頁,更顯清冷。 張則彥帶來心腹數個,在他的指示下正利落地清理院內的殘骸,對倒地的望名侯視而不見。 大局既定,趙清絃坐了起來,以袖擦去臉上的血,少頃,轉頭將沐攸寧擁入懷中致歉。 她微微抬首,笑道:“小道長不必道歉,你屢屢將我抽離危險之外,是我愚笨,看不出你本意,差點壞了你的好事?!?/br> “沒這回事,沐姑娘配合得天衣無縫?!?/br> 沐攸寧四處張望,這才發現澄流不見了,未待她開口發問,趙清絃已先說話:“澄流很快會回來,勞煩沐姑娘守在門前,別讓任何人進來?!?/br> 她又何嘗不知道這是趙清絃下的逐客令,張則彥吃力地把望名侯拖拽進房,卻是不知他要和趙清絃擺弄什么,幾人都有了共患難的情份,如今竟還要避著她。 直覺告訴沐攸寧這事問了也沒結果,于是她無聲點頭,靜坐在一側,望著趙清絃挺拔的背影融進黑暗,最后消失在門前。 她試著推門,趙清絃下了禁制,門雖未有栓上,可任她怎么用力都無法推動半分,沐攸寧撅著嘴,只得坐回椅子等候。 房間燃著熏香,直至走到屏風后的內間,才看得出屋內多了些點綴,然而一側的架子上也沒放幾個擺設,更別說家具看起來有多殘舊。 張則彥就站在房內,站在正中央那個大瓦缸之前。 屋內一片沉寂。 “事已至此,世子不會是后悔吧?”趙清絃展扇催促道:“親自動手比較痛快?!?/br> “……阿姐當真能活過來?” “唔,要看世子手藝?!壁w清絃無所謂道:“白骨上已附有叁魄,若侯爺不死,自當能以命提供活人之氣,待血rou長全七魄歸位,你再行招魂術就能如愿?!?/br> “他若是熬不過去……” “一切空談。世子也別想找無辜者來供給人氣,我會保證你失敗?!?/br> 張則彥拿著方才男旦用的軟劍,眼神堅定,低聲道:“阿姐,你且候著?!?/br> 沐攸寧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晃動雙腳。她聽不見房內動靜,只好看著院里護衛忙活,看滿地的尸體殘骸陸續被搬進木箱,繼而封箱運走。 空氣中彌漫著讓人作惡的氣味,怪異的是殘肢甚多,然血腥味極輕,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惡臭——來自尸體堆棧多日,漸漸發餿的腐rou味。 俄頃,她終于想起眼前景象所帶來的熟悉感到底源自何方了。 *** 十年前,西殷。 饑荒來得突然,朝中上下被卷入權勢爭斗當中,無人在意百姓的生命,私吞賑災款無數,餓殍滿地。 離開院子的沐攸寧如同一頭迷路的羔羊,她知曉院墻外的日子不會好過,卻沒料到外面正值亂世,饑荒已持續兩年,她所在的西漠仍有糧食,然她不愿被捉回去,唯有隨流民倉皇輾轉逃向南邊,帶在身上的錢很快就用完,后來餓得慌,遇上好心人或得半餐溫飽,更多的是混在乞丐里撿些剩食飽腹。 這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沒多久連遠在南方的縣城都吃空了糧倉,再沒有人會有多余無用的同情心,她唯有去偷去搶,穿梭在城中大小巷,動作愈發敏捷,在饑荒之地,她身上倒能長出不少rou。 縱然身手不錯,遇到習武之人還是面臨慘敗的下場,每到此時,都讓她萌生出更堅定的念頭,若是能活下去…… ——若是能活下去,那便去做從前他們不讓做的事吧。 同年冬日,寒風呼嘯,連象樣的食物都沒有,百姓爭先恐后搶去被冷死的尸身,沒有能燃的柴火,便以人骨焚燒,等不及把尸身烤熟,扯下肢體就生吞下肚。 到后來,植物被吃得光禿禿,泥土也左一個坑右一個洞,易子而食的景況也早見怪不怪,宛如地獄。 沐攸寧已忘記什么是害怕,僅剩本能告訴她要活下去,望著不久前才贈她暖粥的老婦,并未生出過多的糾結,果斷地割下她的rou,嚼起來韌如木柴,血液滑過喉嚨尚有余溫。 房頂破了一個拳頭大的洞,她伴著老婦的半身,仰躺地上,望向艷麗的藍天,風過之時,有如老婦在耳邊哀嚎。 這年的冬天猖狂得很,烈風無情地刮在這片國土,再又奪去不少人的性命。 沐攸寧病倒了。 重病的身體打不過別人,倘若被捉到只有死路一條,她用盡氣力憑記憶摸進一家勾欄的暗室,把自己藏得嚴實。 在這亂世中,哪還會有人來這種地方,那個曾被金銀照得敞亮的正堂只余昏暗,那個有無數貴人出入的暗道更顯冷清,無人再訪。 本應如此。 沐云生卻帶著沐殖庭從暗道出來,兩人為了取回宮內被盜的秘籍才來到這死城,不曾想暗室之內竟還有活人。 小姑娘略瘦,卻不像大街上的人,僅剩皮骨。許是在發高熱,臉色紅潤,唇瓣因高溫而泛起光澤。 長開了便是一頂一的小美人。 沐云生吩咐道:“庭兒,帶上她?!?/br> “丟在這里,留下食物和藥,讓她自行養好傷不就行了嗎?” “你不愿添個小師妹?” “呵,她一個小姑娘養好傷自會有家人尋來,該嫁人就嫁人,便是沒有,也該過上平凡的生活。你把她招進沐瑤宮,不就斷送她命途?” “罷了,就依你言?!?/br> ……沐瑤宮? 沐攸寧悠悠轉醒,二人對話已聽去大半,礙于病弱,一直不得力氣,可剛才那人說的地方,她卻是早有所聞。 “不、不要扔下我……雜役,什么我都能做……” “我想習武……” “這樣……才能活下去……” 聽著她夢囈般的話語,兩人不禁皺眉,最后還是把人帶回了沐瑤宮。 沐攸寧那時還不叫沐攸寧,安置妥當后她向沐云生叩首言謝,并按照宮規由宮主賜名,這才得了名字。 沐云生有意親授她武功,礙于沐殖庭多番制止,暫且作罷。 漸漸地,他也忘了收徒一事,直到雙修被撞破的晚上,恰巧沐殖庭不在,他也有意試探,這事就成了。 拜師禮那天,沐云生倚在他的男寵懷中,端詳這位新收的小徒弟。她笑顏甜美,一雙桃花眼晶亮透澈,饒是知道她自煉獄歸來,曾與惡鬼搶食,也不免生出她僅是個純樸少女的感覺。 名門正派所做即是對,邪魔妖道就非得被趕盡殺絕——是誰說的? 鬧饑荒的幾年,正道揚言拒收新的門生以便座下弟子到各地行善,只起了個頭,不足半年,幾乎再沒見過他們蹤影;最終大量流民為得溫飽而入了邪門,修習邪道,而各道教主喜見樂聞,用心授教的同時養活了不少人。 她并非辨不清對錯。 可最讓沐云生感興趣的,她分明知道何為對錯,仍毅然選擇遁入邪道,只為求隨心所欲地活下去。 她所求不多,獨有一事不能輕易妥協。 她要活下去。 為此,不惜與這世道作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1] 《中國上古祭祀文化》著:傅亞庶——P.342(蟾酥、云實、石芝皆為巫毒) [12] 《仙道口訣》著:董沛文——P.63呼吸蟄藏大周天/魔境危險詳說(摘錄+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