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25節
——如意的心口驟然絞痛起來。 秋風從車外呼嘯而過,她回了神。 “原來我等不到青神,是因為我做過壞事?!?/br> 沈岐遠有些沒聽懂:“什么?” 撐開車窗,她長眼艷紅地睨向他,嘲弄地道:“原來被凡人世代供奉的青神,普渡的也不是所有蒼生?!?/br> 察覺到她情緒不太對,沈岐遠撐著車轅跳上去,打開了車廂。 如意毫無預兆地就朝他出手。 沈岐遠眼疾手快地接她一招,反手將車廂門合上,又朝外頭的人吩咐:“去發放東西?!?/br> 外頭的人忙著應付那一大群孩子,沒人注意到車里的異常,只紛紛應是。 沈岐遠抿唇拆開她的手刃,動作爽快利落,可她一連出了十幾招,越出戾氣越重。 他皺眉,手上放慢一瞬。 如意立馬一掌拍在了他的肩上,力氣之大,甚至能聽見骨頭咯吱作響的動靜。 沈岐遠撞在了車門上,背抵著門滑坐下去。 車廂里奄奄一息的孩童有些害怕地呢喃起來,如意冷靜了些,猩紅的眼眸慢慢恢復了黑白。 她抿唇,略顯僵硬地挽了挽自己的耳發,垂眼按向那小姑娘的額心。 沈岐遠動了動肩,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如意聽見了,腦袋埋得更低了些:“一時認錯人,還請大人擔待?!?/br> 青神百年一換,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她不該遷怒他的。 沈岐遠氣得笑出了聲:“將我傷成這樣,說一句擔待就罷了?” “以大人的本事,自己療傷片刻就好了,難道還想訛我不成?”她嘀咕。 疼得額上滲出冷汗,他啞聲道:“你以為誰都是你,不用守著規矩?!?/br> 懷里的小姑娘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只是睡了過去。 如意放下她,心虛地湊到沈岐遠面前,伸手想替他療傷。 沈岐遠躲開了她,惱道:“你我水火不容,你動手它只會更糟?!?/br> 也是。 她撓撓頭:“那怎么辦啊,這兒又沒有大夫?!?/br> “能怎么辦,生受著吧?!彼麗灪咭宦?,“也不是很疼?!?/br> 說是這么說,嘴唇卻都白了。 看得有些過意不去,如意干脆自告奮勇:“你歇著吧,我替你去看著他們發東西?!?/br> 沈岐遠搖頭,倔強地下了馬車。 “哎?!彼飞先?,左右湊著與他道:“你這走著不是更疼么。我去看著就行,就那么幾車東西,發不了多久?!?/br> 他置若罔聞,一路走到了紫帽們堆東西的棚子下頭,許是太疼了,肩胛都有些顫抖。 她連忙上去,想罵他倔,又心虛得開不了口,只能跟個小丫鬟似的將他攙著。 領東西的孤兒們已經排好了隊,周亭川在一一核對然后發放。 如意抬眼,就發現很多排隊的都是剛剛在欺負人的孩子。 她皺眉欲言,目光卻掃到了排在最前頭的孩子。 七八歲大,沒穿上衣,皮膚黝黑,瘦弱得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他拿到一袋黍米,剛抱進懷里就看見了背后伸過來的一雙雙貪婪的手。 這小孩兒立馬往旁邊一跳,弓著背,學狗一樣呲著牙,一副兇狠要吃人的模樣。眼瞧著旁人都被他嚇退,才小心翼翼地抱緊東西,一步三回頭地拼命往前跑。 跑得急了,還踉蹌著摔了一跤,但絲毫不知道疼似的,爬起來就繼續跑。 如意看得沉默了。 “這一個村子有三百五十戶人家,有六十七戶兵孤,能活到成年的幼孤不超過五個?!鄙蜥h輕聲開口,“他們睡不了好覺,因為總會有人翻墻來搶他們的東西。他們每日也都會有打斗,有時候為了一口面,有時候為了一件衣裳?!?/br> 不是他們想作惡,是不把別人打死,自己就會被打死。 如意怔忪:“有朝廷的撫恤尚且如此,那不是兵孤的孤兒呢?” 沈岐遠轉頭看向她,認真地問:“你覺得呢?” 不是兵孤的孤兒馬車里不就有一個么。 如意頓了頓,皺眉垂眼:“旁人也就算了,你難道對這樣的情況也能見死不救?” “我說過了,這世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br> “那還當什么神仙?!彼椭员?。 沈岐遠沒解釋,只痛哼了一聲。 她一聽,連忙扶穩他,也顧不上計較別的了:“還是先回去找個大夫吧,萬一真傷重了,你這手……” 他搖頭,腳步踉蹌地想往馬車的方向走。 如意捏緊了他的胳膊:“你倚著我些?!?/br> “于禮不合?!?/br> “少廢話?!彼餍詫⑺氡ё?。 溫熱的氣息從她身上遞過來,熨燙進他胳膊上的肌膚。 第36章 蒼生螻蟻 許是痛得厲害,這一路沈岐遠都走得特別慢,慢到如意都開始數能踩死幾只螞蟻。 好不容易走到車邊,怎么讓他上去又成了問題。這車轅很高,抬腿就難免扯著他的肩。 沈岐遠抿唇:“我在外頭站著就好?!?/br> “瞎說什么呢,對牲口也沒這么狠的?!彼凉忠宦?,倏地俯身下去,一手勾住他膝蓋窩,一手抱著他的腰,將他整個人橫抱了起來。 沈岐遠臉色霎時難看:“柳如意?!?/br> “別叫別叫?!彼龑⑺Ьo,輕盈地躍上車轅,彎腰進了車廂。 然后兩人就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眸。 方才救的小姑娘不知何時醒了過來,正抱著被褥困惑地看著他們這姿勢。 車廂里的氣氛僵硬了一瞬。 沈岐遠耳根都紅了,掙開她自己坐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如意倒是很快恢復了笑意,蹲去小姑娘面前問她:“餓不餓?” 小姑娘懵懵地點頭。 “叫我一聲好jiejie,我給你吃茶點?!?/br> 小姑娘不太相信地看著她,猶豫了半晌,朝著沈岐遠喊了一聲:“哥哥?!?/br> 如意:? 沈岐遠轉過身來,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塊茶點,正色道:“說一說你的來歷,這東西便給你吃?!?/br> 散著香氣的藕餅,里頭還夾著些rou沫。 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伸手想去拿,沈岐遠卻將手收了回去。 于是她只能開口:“我叫荷葉,我爹在城里的大戶人家那兒做長工,我娘一直在村里。前些日子城里來人說我爹死了,叫娘親去認尸,娘親去了就沒回來,就只剩我了?!?/br> 她說完,搶過藕餅就往嘴里塞。 如意聽得蹙眉:“去認尸就沒回來?是不是也被人害了?” 小姑娘狼吞虎咽,兩口就吃完了藕餅,舔舔手指看向她,乖巧地答:“不是,我娘親是自盡的,她說沒我爹爹她也活不下去了?!?/br> 倒是感情深厚,只可惜這孩子沒人管了。 沈岐遠多問了一句:“你爹爹叫什么名字?若能找到雇主,許是還能為你討些撫恤?!?/br> 小姑娘想了想,搖頭:“我還沒學字,不知爹爹的名諱,但雇主我知道,是冬青街柳家的,爹爹說那是個極氣派的人家,還說等我滿了十歲,他就帶我去見見世面?!?/br> 如意眼皮跳了跳。 她遲疑地問:“你爹爹是不是十幾天前,死在了蒼耳山上?” 小姑娘好奇地看著她:“jiejie你怎么知道?” “……”心里莫名一沉,如意打開抽屜,將剩下的一疊茶點都放在了她面前。 小姑娘高興得朝桌上磕了個頭:“多謝jiejie!” “沒?!彼財[手,示意她快吃。 東西發放完了,車隊要去下一個村落,這一路上顛簸晃蕩,如意都再沒說半個字。 她茫然地看著窗外,耳邊是小姑娘與沈岐遠的對話。 “你爹爹是個好人嗎?” “是呀,他對我和娘親都可好啦?!?/br> “他喜歡吃什么?” “喜歡吃炙rou,還喜歡喝酒。他還會舞劍呢,我娘親最喜歡看了?!?/br> 話語間,一張平凡的臉漸漸在她腦海里勾勒成型。 是了,當時她動手,只覺得對面都是些螻蟻一樣的影子,既然是他們先想殺她,那送他們歸西也就是順手的事情。 而現在,聽著這人的生平,那刀劍間隙閃過的臉突然就鮮活起來。 原來這人有娘子和孩子,原來這人也喜歡喝酒舞劍。 對她出手的確可惡,但如沈岐遠所說,她當時下手如果輕一點,只是打暈他們,亦或者將他們嚇跑,這小姑娘是不是就不會落到今日的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