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67節
緊接著又聽趙暨略帶嘲弄地說道:“若想活命,切莫讓夏侯婧知曉你是何人,她傾慕魏蘭璋已久始終無法如意,你若落到她手上,定是要生不如死的?!?/br> 說完后,趙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古怪地笑了起來,而后扭過頭告訴她:“她豢養的面首中,有幾人眉眼與魏蘭璋還算相似,你若實在想念他,朕將那面首喚來陪伴你幾日,也好暫排苦思,定不讓蘭璋知曉,如何?聽聞他們伺候女人的法子數不勝數,魏蘭璋迂腐之人如何能使你快活,總歸他此時管不住你,如今不試上一試,往后可再難尋到這樣的好事了?!?/br> 薛鸝無語凝噎,將皇后的面首帶來陪她,這種話竟是從一國之君口中說出來的。莫說她沒有這個心思,即便是有,往后被魏玠知曉,死的只怕不止她一人。 趙暨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見她面露為難,也嘆口氣,遺憾道:“罷了,若讓他知曉,只怕會連累到朕頭上……罷了?!?/br> 第96章 趙暨讓薛鸝住在太極殿留給侍女的屋子,薛鸝獨一間房,旁的宮婢見薛鸝貌美。又是個突然冒出來的,只當是趙暨偷偷安插在宮中方便寵愛的美人,不敢多為難她什么。何況趙暨瘋癲,皇后殘暴,宮人們在此處只想著活命,哪里敢惹出什么是非。太極殿冷不丁多出了一個人,他們也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宮里沒有四處可見的死尸與流民,也沒有燒殺劫掠的流匪。薛鸝的屋子被炭火烘得暖融融,床榻上是柔軟的絲緞與褥子,小爐中有輕煙裊裊升起,飄散一室暖香。 那些在軍營中委曲求全,提心吊膽的日月,似乎已經離她遠去了。 薛鸝也認為如此情景下,她應當要高興才是,只是無論她如何在內心安慰自己,仍是覺得心中愁悶。 她沒有魏玠的消息,不知魏玠是否平安,也不知二人何日能再見。至少在軍中,她能夠遠遠地看他一眼,知曉他一切尚好,似乎總覺得前路是明朗的,而不是如此刻一般,總覺得前方一片混沌,不知該做些什么,又要朝著何處去。 薛鸝思慮重重,清早時分為趙暨梳妝,面上還帶著幾分疲態。 趙暨正對著妝奩挑挑揀揀,挑出幾支墜著玉石珍珠的簪花,要薛鸝給他裝扮上。 “陛下,今日似乎是大朝會?!毖Z好意提醒他。 趙暨滿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朕是一國之君,想如何便如何,誰敢置喙,朕割了他的舌頭?!?/br> 薛鸝自覺噤聲,只好隨趙暨的意思來。她記得百年前也出了個昏庸的皇上,在朝堂之上對著國公消解,偏那國公出身魏氏,正值魏氏如日中天的時候,次日便將讓那昏庸之主退位,扶持了一位新帝。 如今魏恒不在洛陽,權勢落在了太尉手上,若非夏侯婧是皇后,只怕以趙暨的行事作風早已“暴斃”身亡了。 可惜薛鸝并不算手巧,從前她的發髻都是侍女來梳,后來被魏玠待在身邊,都是魏玠給她梳發髻,一來二去手也生了,只會簡單地挽個環髻。趙暨從銅鏡中看到她的動作,還不等她梳好,便不悅道:“難看,滾遠些?!?/br> 薛鸝如釋重負,立刻退了出去,而后另一個侍女接替她去替趙暨梳發。 已是日上三竿,估摸著朝臣們都到齊在大殿上等著了,薛鸝才看到趙暨穿戴整齊慢悠悠地從屋子里走出來。 她瞧了一眼衣著華貴,神智卻似乎不大清醒的趙暨,心中不由感慨,當真是天道不公,有人德才兼備,卻要拼了命在亂世中保全性命,也有人瘋瘋癲癲,卻身居高位,再如何混賬也能被天下人俯首跪拜。 趙暨走后,薛鸝閑來無事,跟著幾個宮人去找“駙馬”,聽聞是趙暨養的貓兒前幾日忽地生了一窩小貓,他不知發什么瘋,非要人將那野貓捉回來封為駙馬。只是他做的荒唐事太多,宮中人也都習以為常,各處的人見到太極殿的宮人們四處找貓,連一點驚訝之色都沒有。 薛鸝心中更覺得古怪,她從前也聽聞過,魏玠幼時是趙暨的伴讀,即便他登基后昏庸無能,依然不敢對魏玠造次,甚至一貫與他交好,還曾親自到魏府去見魏玠。 自幼結識的情誼也罷,若趙暨如眼前這般昏庸無能,魏玠如今身為叛賊,如何敢將她送到宮中,趙暨又憑什么二話不說將她收在身邊。 薛鸝心中猜疑,只是她相信魏玠行事自有道理,既然來了此處,她便安生地待在趙暨身邊,等待日后再與魏玠重逢。 按照慣例,大朝會要花費好幾日,即便是如今朝中無人,也要議到天黑。不曾想等她回到太極殿的時候,迎面遇上了發髻歪斜衣衫不整的趙暨。 他怒氣沖沖,邊走邊罵,也沒有多看薛鸝一眼便徑直回了殿室。 朝會上發生的事被侍衛們傳開,薛鸝去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今日的朝會上朝臣們正因南渡一事爭論不休,互相指責對方族中教子無能,養出一群貪腐無知,尸位素餐的士人。身居高位卻不知該做些什么,叛軍攻城還在求神拜佛,或是攜著家眷與金銀財寶棄城而逃。 平日里滿口仁義道德,儀態風雅的文臣,在大殿上指著同僚破口大罵,上至祖宗先人,下至妻兒友鄰。也不知是誰先忍不住拿笏板砸了尚書的腦袋,竟引得眾人扭打成一團,以拳揮之,以牙咬之。 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堪,侍衛不敢觸怒各位權貴,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殿外不敢進去。只聽辱罵聲痛呼聲此起彼伏,平日里端莊嚴正的權宦們衣冠散亂,打的你死我活。趙暨看不下去了去拉了一把,也不知是何人,有意還是無意,竟將他踢了一腳,害得他也被怒火中燒的老臣們撕扯起來,那身艷麗到扎眼的外衣都被扯壞了。若不成侍衛去拉他,只怕是還要挨上幾拳。 朝會散了,好幾個朝臣是躺著被人抬出去的,宮人去打掃的時候,地磚上殘留著不少血跡和頭發,笏板冠帽掉了一地。 聽聞魏植也在其中,薛鸝聽得瞠目結舌,侍衛也是搖著頭連連感嘆了幾句斯文掃地。 “何至于要在朝會上大打出手?”薛鸝坐在花圃前問了一句,修剪花枝的小宮婢小聲道:“南渡一事是太尉提出來的?!?/br> 薛鸝立即便明白了過來。叛軍所到之處死傷一片,如今還不肯投誠趙統的,要么是與鈞山王一脈結怨已久的世家,要么是堅守節cao大義的少數朝臣。其中不少人還是出身寒門,如今朝中無人了,才將他們推了出來主持事宜。被趙統屠盡滿門的世族不在少數,人人自危,只想保住家族血脈與百年的榮華,不肯再去平息叛亂抵御外敵。拋下流離失所的百姓,拋棄文臣武將的顏面,帶著一國之君倉皇而逃,這便是他們想到的權宜之計。 寒門出身的朝臣不肯南渡,反將他們怒斥了一番,當眾撕破了他們的臉面,從前積蓄的怨氣都在此刻爆發。 皇室宗親爭權篡位的不在少數,之所以趙統受人唾棄,不止是他并未正統,而是他與世族結怨,又為了奪位不擇手段,與齊國抵御百年的夷狄聯手,既失了國土,又將邊關百姓的安危棄之不顧。 薛鸝沒由來地想起了趙蕓說的話,她一心想要回到洛陽的鈞山王府,而無數人正想盡辦法守住城池,讓她和叛軍此生都無法踏足洛陽,也有另一群人,已經早早地做好了棄城而逃的準備。 薛鸝沒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很想念魏玠,若是洛陽能守住,她要站在城墻上等著他,做第一個迎接他的人。 晚些的時候,夏侯婧來了太極殿。薛鸝記得趙暨的囑咐,于是低著頭站在角落處,只遠遠地看了夏侯婧一眼。 她走動時高昂著頭,如她發頂的金絲鳳首冠一般。身為太尉的嫡長女,夏侯信的同胞jiejie,夏侯婧雖相貌平庸,眉眼間卻帶著一股凌厲的氣勢,儀度非尋常貴女可比擬。 等夏侯婧進了殿室后,宮人們紛紛變了臉色。不過片刻,便響起了打砸的聲響,侍衛面色猶豫,不知是否該闖入察看,然而一直等到了殿中的響動停了,也沒人敢出聲詢問,生怕惹了夏侯婧不高興,和后宮的嬪妃一般被她吊死。 不過太久,夏侯婧推門走了出來,薛鸝縮在侍衛身后,忽地聽到了清脆的掌摑聲。她悄悄抬眼看去,夏侯婧的口脂已經花了,發髻也凌亂了不少,尤其是那頰側竟有一個清晰的掌印。她正嫌惡地睨著一個宮人,冷聲道:“來人,把他拉下去,挖了眼睛喂魚?!?/br> 此話一出,眾人面如菜色,連薛鸝都壓低了頭。 那宮人哭嚎哀叫著被拖走后,夏侯婧也離開了。 等她走后,眾人依舊沉默不語,薛鸝緩了過來,走入殿中去看趙暨。他正背對著薛鸝,坐在破碎的琉璃盞旁,香爐也被推到倒了,香灰灑了一地。 聽到腳步聲,他扭頭看向薛鸝,隨后又皺起眉,惡狠狠道:“都滾出去!” 薛鸝聞言就要走,趙暨又指了指她:“你留下?!?/br> 等走近了,薛鸝蹲在趙暨身邊,才發現他臉上的掌印也不少。 趙暨盯著薛鸝看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愈發不悅。 薛鸝猶豫道:“陛下不用叫醫師來嗎?” 他答非所問道:“你有何處值得魏蘭璋喜愛?” 她愣了一下,心想趙暨定是覺著她配不上魏玠了,于是也敷衍道:“妾生得貌美?!?/br> 趙暨冷笑一聲,也沒有否認,只是譏諷道:“勸你莫要高興的太早?!?/br> 薛鸝疑惑道:“為何?” “你是魏蘭璋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休想安生地活?!?/br> 她皺起眉,竟是立刻說道:“陛下莫要咒他?!?/br> 趙暨頓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只聽她說:“魏玠想做的事定能做成,我與他都會平安無事?!?/br> “若他死了……” “他不會死?!毖Z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眼眶也有泛紅的跡象?!氨菹?,這種話莫要說了?!?/br> 趙暨想要訓斥薛鸝,她怎么敢這么跟一國之君說話,然而又想到了魏玠,要是他真的好好活著回來,以后她轉而去找魏玠告狀,在背后編排他的不是,魏玠這種睚眥必報的人,興許就不肯再幫他了。 話到了嘴邊,趙暨又默默憋了回去,而薛鸝的話似乎也讓他心安了不少,他倚著小桌嘆了口氣,緩緩道:“不說了便是……朕可沒有欺負你?!?/br> 第97章 清早的時候薛鸝是被凍醒的,夜里起了風,窗縫被吹開了都不知曉,寒風鉆進屋子里,冷得她縮起脖子,最后迷迷糊糊起身去將窗戶闔上,走近窗邊才窺見室外一片白,她猛地推開窗戶,冷風灌進來,她捂著胳膊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是幾時下的雪,如今到了早晨,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薛鸝一個吳地人士,無論多少次,再見到下雪還是興高采烈的,下意識回頭去喊魏玠的名字,然后回過頭望著陌生的屋舍與無人的床榻,熟悉的名字到了嘴邊又止住,面上的喜悅也一掃而空。 她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來方才是自己做夢糊涂了,竟以為魏玠還在她身邊。 默默將窗戶闔上后,薛鸝又鉆回了被褥中,只是這回卻怎么都沒了睡意,最終還是爬起來穿好衣裳洗漱。 宮人們一早也醒了,要去殿中侍奉趙暨,薛鸝做侍女也只是個幌子,理應不必做什么,只是為了不多生事,她還是會佯裝一番,偶爾端茶送水以免引人口舌。 雪下得很大,以至于有些看不清前路,鞋靴踩在松軟的雪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薛鸝低著頭望著一長串腳印,思緒不由自主飄遠了。等快到了寢殿,她抬頭才發現趙暨正站在殿門前。沒有穿上他喜愛的華貴衣裙,頭上沒有頂著女子的發髻釵環,面上也不見濃艷的脂粉。趙暨露出他蒼白的臉色,眼下有著疲倦的青黑,他的墨發也隨意地披在肩上,大雪似帷幕般將他隔絕在了巍峨的檐下。 冷風拂過,將他的玄色外袍吹起一個角。趙暨就這樣赤腳站在冰冷的磚石上,看著漫天飄散的大雪出神。 薛鸝這時候才發現,褪去那樣不倫不類的妝扮后,趙暨的樣貌其實是極為清雋的,只是眉眼間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 好一會兒,趙暨才瞥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了寢殿。 等宮人都散去了,趙暨開口讓薛鸝留下。 他指了指身旁的軟毯,讓薛鸝坐下,而后問她:“你這一路上應當去了不少地方,可有與朕說說吧?!?/br> “陛下想從何處聽起?” “有什么便說什么,比如……”趙暨頓了頓,才道:“成安郡?!?/br> 聽他提到成安郡,薛鸝回想起了自己絕望等死的時日,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斑B下了幾日的大雨,百姓很不好過,糧田家畜都被水淹死了,魏玠能逼著城中郡望開倉救人,卻沒法子治好疫病,連我也險些命喪那場疫病……為成全大義而葬送城中數萬人的性命,當真是名士之舉嗎?他手下僅有幾千殘軍,援兵卻遲遲未到,倘若守在成安郡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便能做的比他好嗎?人人都棄他而去……” 薛鸝記得自己做了好一陣的噩夢,城中的死尸堆積如山,啃食人尸的野狗眼睛猩紅,街上空蕩蕩的,隱約哭聲伴著拉尸的木板車發出的嘎吱聲,讓她直至今日想起都覺得心中惡寒。 每日都有人在哭,在府門前磕頭喚魏玠圣人,請他去救自己的親眷,后來那些哭聲逐漸成了罵聲。 城中的人只知道是皇帝的叔父和他搶皇位,連累了他們這些庶民受罪,所有人都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死。 薛鸝的語氣帶著點怨懟,趙暨聽得沉默,始終沒有說什么,他連踏出宮門的機會都少得可憐,尸山血海是什么,他從未見過,卻也知道這些與他脫不了干系。 “要平定這亂世,誰都不能一身清白?!壁w暨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偏過頭去看窗外紛飛的大雪,又道:“也并非人人都棄他而去,不是還有你嗎?” 薛鸝抬起眼,輕笑一聲,應道:“陛下說的是?!?/br> 無論如何,她總要與魏玠在一起的。 殿內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窗外卻是風雪交加。薛鸝捧著一杯熱茶,不禁想起了去年也有一場大雪,那日軍中無事,她倚著爐火看書時犯了困,昏昏沉沉險些一頭栽倒火爐里,魏玠攬住她,低笑著拿書卷敲她的腦袋,而后將她抱在懷里,頗為耐心的給她念書上的字句,遇到晦澀處還會解釋一遍。 當時她心中有怨,一心要離他遠些,說話也不大中聽,有時還故意用吳郡的腔調罵他兩句。魏玠也不惱火,待她說夠了便低頭親吻她。 那些小事如今想起來,她心中便止不住地難過。 也不知道魏玠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他也在和她看同一場雪嗎?或許也在想她,盼著與她早日相見吧。 軍營中也覆滿了厚厚的雪,魏玠肩上發上也淺淺地落了一層。 自薛鸝走后,軍中的傳聞不大好聽。男子多的地方,污穢便也會多起來。她在的時候有趙郢相護,軍中將士不敢對她不敬,如今她走了,便有人惦記著她的美貌,洋洋得意地說些骯臟下流的話。 趙郢興許是為了顯得自己不會被兒女情長絆住手腳,更不能再為了一個拋下他的女子生事惹人恥笑,對于軍中的流言一概不理。 唯有魏玠不肯輕易放過,誰叫薛鸝也說過,他這人十分小肚雞腸,只要是與她有關的事,他都難以做到善罷甘休。 白到刺目的雪地上暈開一大片猩紅,凄厲的慘叫聲漸漸微弱,最后只剩氣若游絲的哀嚎。 魏玠實在不想讓他們的口中吐出薛鸝的名字,加上這幾人實在可恨,索性讓人割了舌頭處以宮刑,日后無法再禍害旁人,只怕是營中的軍妓都要拍手叫好。 那些臟東西他也嫌惡心,見行刑過了,便拂去肩上的落雪,緩緩朝營帳走去。 不等掀開帳簾,他的步子先緩了下來,幾聲咳嗽過后,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默默揩去唇角的殷紅,停住腳步,回過身朝洛陽的方向望過去,視線中只有蒼茫的山野與紛飛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