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59節
叛軍中不乏有士族中人,也都聽過魏蘭璋這個名字,得知是他在守城,這城池久久未能攻下,他們倒也沒有太意外。敬仰魏玠的人不在少數,見他落入今日的窘境,也不免有些唏噓。魏氏是可用的人才,并非沒有人前去勸降,然而魏氏出身魏氏,以魏氏的風骨與氣節,降了反倒是件稀奇的事,他們也不曾抱有多少希望。 因此,在魏玠愿意降城之時,連叛軍中都是嘩然一片。 有人心中鄙夷,亦有人為留下人才而慶幸。 雖說叛軍中的人參差不齊,有士族與寒門,亦有粗鄙野蠻的夷狄與庶民。倘若能將魏玠收攬到鈞山王手下,放過這滿城的軍民也不算難事。何況很快世子便會趕到,要殺要留,還要看他的定奪。 降城當日,成安郡罵聲一片,魏玠一人攬下所有罪責,即便他們早有屈服的心思,此刻也像是找到了出口,將所有不堪的辱罵之詞都推到魏玠身上。 敵軍應允了魏玠的要求,不殺城中百姓,不jian|□□子,將草藥送回城中。而他愿投鈞山王麾下,不再替當今圣上效命。 魏玠一人換一座城,已經極為值當。然而軍中不少未曾開化的蠻夷,并未聽過魏玠的大名,自然也不知曉他的分量,想要攔住他們在城中燒殺劫掠才是難事。 既然應允了魏玠的要求,他們也該盡力去做,只能讓手下人攔著,不許他們在城中濫殺無辜。 聽聞魏玠還有一愛妾,他們便將兩人一同關入地牢,等到趙郢趕到成安郡再行發落。有寒門學子前來拜見魏玠,態度還算恭敬,甚至還允許魏玠帶上自己的琴。 只可惜看守的人是兩個夷族,聽不懂中原的官話。魏玠讓他送些水來,對方絲毫沒有理會,他便放棄了。 薛鸝意識不清,難得地開了口,呢喃著要喝水。 魏玠并未多想,用琴弦割出了傷口,將血喂給了她。 夜里的時候他又喂了兩次,再緩緩替她擦凈嘴角的猩紅。 薛鸝意識不清,半夢半醒的時候嘗到了口中的腥氣,恍惚著睜開眼,聽到黑暗中響起細微的咯吱聲,卻沒有聽到魏玠的聲音,遂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次日晌午,才有人遲遲送來了藥。 趙郢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魏玠將薛鸝抱在懷中,替她擦凈下頜處的藥汁。魏玠的衣袖滑落,露出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半個小臂上都是干涸的血跡。 “魏蘭璋?!壁w郢面色陰沉,冷聲喚他的名字。 魏玠并未抬眼看他,只是自顧自地替薛鸝擦凈唇角和衣襟,好一會兒了才抱著她起身。 他平靜道:“治好她,我會為你效命?!?/br> 趙郢冷著臉將薛鸝接過,憤憤道:“倘若不是你,她也不會是今日的模樣?!?/br> 魏玠沒有答話,臂彎間的重量忽地消失,似乎一切都隨之變得空蕩蕩的。 第85章 薛鸝醒來的時候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傍晚還是黎明,聽到動靜,守在一旁的女子立刻醒了,連忙將她扶起來。 她見對方面生,警惕地往后退,正想開口詢問,嗓子卻又疼又啞,一開口就像有刀子在刮,又覺著口中似乎有種古怪的腥氣。 女子看出她的不適,連忙倒了杯茶水遞給她。 薛鸝小心翼翼地接過,卻不想如今連吞咽都帶著疼痛。好在喝了兩口茶,勉強能開口說話了。 “你是何人?” 女子不會說官話,薛鸝勉強聽出她說的是:“奴家是小將軍派來的?!?/br> 薛鸝笑了,說道:“小將軍,怎得還有人叫他小將軍?” 魏玠聲名遠播,長著一張沒有煙火氣的臉,與帶有殺伐之氣的將軍名號總有幾分違和,薛鸝實在是聽不習慣,如今這小將軍,她便更覺得好笑了。 女子答道:“軍營里的人都這樣喚郎君,還有人喚他世子?!?/br> 薛鸝這才覺得不對,試探道:“你們是何時到……” 她的話尚未問完,門便猛地推開,一個人影迅速跑到榻邊,將她緊緊按到懷里。 “鸝娘,你可算是醒了?!壁w郢驚喜地抱緊她,而后又退開些,捧著她的臉,笑道:“幸好我來的及時,你險些要被那幾個蠢貨害死?!?/br> “趙郢?”薛鸝的身體霎時間僵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病糊涂了,為何眼前的人會是趙郢。片刻間,她腦海中已經閃過了許多種可能,如同那些令她窒息的噩夢一般壓上來。薛鸝慌亂地移開眼,在屋子里尋找熟悉的身影。 “魏玠呢?”她緊揪著衣角,語氣中有連她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八懒藛??” 趙郢見她不安的樣子,立刻又將她摟到懷里,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你莫怕,往后他再不能傷到你了?!?/br> 薛鸝一聽,也不知怎得,控制不住地流眼淚,一邊咳嗽一邊抽泣,肩膀也跟顫栗不止。趙郢還當她是喜極而泣,輕拍她為她順氣,好聲好氣道:“怪我當日沒能好好護著你,讓你落到魏蘭璋手上,吃了這樣多的苦不說,還險些被他害得丟了性命……” 她只能強忍著壓下情緒,艱難地撐出一個笑來,滿面淚痕道:“我總……等到兄長了,義父與蕓娘近日可還好??!?/br> “他們一切都好,你不必憂心?!壁w郢說完后,面色上露出了些許為難,瞥了薛鸝一眼,別開目光,略顯心虛地壓低了聲音?!爸皇歉竿跛幌驉巯瞬?,魏蘭璋雖為人卑鄙下作,卻還算有些聰明才智。如今他被魏氏所棄,父王命我留他性命,日后再替我軍效命……只怕是不能替你殺了他?!?/br> 言罷,他瞥了薛鸝一眼,看到她愕然的神情,忙又說:“你莫氣,我定不會叫你白白受辱,只需留著他的性命,往后自有法子磋磨他?!?/br> 薛鸝搖搖頭,說道:“多謝兄長,既是義父的意思,還是好生留著他吧。既要收他為我軍所用,便不該故意折辱,以免他生了旁的心思,不會忠心替義父做事。鸝娘并非不識大局的人,怎會為此事與兄長置氣?!?/br> 趙郢聽她這樣說,心中頓感寬慰,憐惜道:“你莫怕,往后我好好護著你,再不叫你受委屈?!?/br> 薛鸝的病逐漸好轉,只是身體仍虛弱。新來的侍女是趙郢在城中隨意找的人,薛鸝醒了以后,她便回家去照顧孩子了。而后又來了一個女人,據說是被那些蠻夷擄到軍營中的軍妓,看著與薛鸝一般大的年紀,剛到院子里的時候,目光總是怯怯的,也不大敢說話,一舉一動都透著小心翼翼。 軍中多是男子,趙郢見她還算安分乖巧,才挑了她來伺候薛鸝。薛鸝問了才知曉,那女子也是吳地的人,雖說鄉音不同,薛鸝也能勉強聽懂些。 女子也告訴她,成安郡不是被敵軍攻陷,而是魏玠甘愿降城。 魏氏百年來從未出過叛主之人,而魏玠這個被魏氏捧上神臺,成為魏氏風骨象征一般的人,卻做出了叛主降城的恥辱之舉。 此事一出,魏玠將成為一個笑話,從前的高風亮節,往后都會化為屈辱,成為劃在他身上的刀子。 薛鸝已經知曉了援兵不來的原因,想起從前梁晏與她訴說的種種委屈,再看一眼魏玠今日的處境,不禁有些唏噓。她當初以為梁晏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如今在看,不被選擇的人只有魏玠。 魏恒涼薄寡情,凡是總是以自己為先,多年的養育抵不過血脈親情,因此他先想著派兵去救梁晏。而平遠侯則恰恰相反,即便往日里總是對梁晏嚴苛,總是譏諷他不比魏玠,到了要命的時候卻仍舍不下自己一手帶大的仇人之子。 薛鸝忽地有些可憐魏玠,也不知在他得知被兩方拋下的時候,面對這座茍延殘喘的成安郡,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薛鸝輕咳了一聲,問那女子:“城里的人還在辱罵他嗎?” 那女子想了想,說道:“有什么好罵的?要不是魏郎君,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上頭的貴人打仗,我們這些庶民真是遭殃……” 興許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的語氣也多了幾分憤慨,又嘀嘀咕咕地罵了兩句。 百姓們只知曉自己要病死了,連飯都吃不飽,城外的人叫喊著要屠城,他們很恐慌不已。他們甚至不知曉忠君是何意,臨了魏玠放敵軍進城,卻保住了他們的性命,罵過兩日后便冷靜了下來。 “說的也是……” 寒門學子傾慕魏玠的不在少數,由于他并不如天下士人一般鄙棄寒門,因此如今他落難,軍中寒門出身的將士與幕僚對他還算恭敬。唯有趙郢看他不順眼,總是冷著一張臉,卻也沒有真的為難他。 趙郢與趙統的性子相差許多,且他有個怕夫子的習慣,年幼時在書院總是被夫子呼來喝去,魏玠年長他幾歲,卻因才識在書院替夫子授課,他也曾恭恭敬敬地喚過對方幾次老師。再見他總是下意識緊張,連脊背都會不自覺地挺直。即便如今二人的處境逆轉,從前養成的習慣卻沒能摒棄,也是因此更讓他忍不住對魏玠心生不滿,看上一眼便煩躁不已。 薛鸝的身體好轉后,總算能下榻了,便故意尋了由頭去見趙郢。 趙郢牽著馬,遠遠地看到了薛鸝,立刻撒了韁繩朝她跑過來。 “鸝娘,你怎么來了?”他語氣欣喜,聲音洪亮清晰,不少人朝他們看過來。 與此同時,另一側的魏玠也停住腳步,目光穿過雜亂的兵馬,落在了相擁的二人身上。 第86章 薛鸝被趙郢松開后,她朝著四周看了一圈,果不其然見到了魏玠的身影。他與幾個軍中將士站在一處,沒有華貴的玉飾衣著,僅憑著一個身影依然顯得氣度不凡,輕而易舉便能引去人的目光。 魏玠看了她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只緘默不語地聽著身旁人說話。 趙郢說了什么,她也聽不進去,敷衍地應付了兩句,問道:“我們還要在此處留多久,之后去哪兒?” “此處會留下兵馬駐守,我帶你北上與父親會和,然后讓陳覺在算上一算,替你我擇一個黃道吉日,我們好成婚?!?/br> 薛鸝聽到成婚二字,面色都僵了一瞬。從前她倒是想著嫁與趙郢,如今也不知怎得竟生出些抵觸的心思,加上鈞山王造反成敗未定,日后若是趙郢敗了,豈不是要連累她誅九族。 何況…… 她瞥了眼魏玠的方向,方才還在原地的人已經走遠了,走路時略顯不穩的姿態能看出他有傷在身。 魏玠投入趙統麾下,日后要看著她與趙郢成婚嗎? 她絲毫不認為魏玠是什么大度的人,興許會做什么手腳讓趙郢戰死沙場,總歸是不會輕易放她的。 只是她實在是想親自問問魏玠,為何從前說寧可殺了她,也絕不讓她與旁人歡好,如今成安郡城陷,他卻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她落到趙郢手中。分明要殺她的時候,魏玠話也絲毫不像作假,究竟是為何會放過她。 好在看見他并無大礙,她也就放心了。魏玠并不是只虛有其表的紈绔,無淪落到什么處境,他都能憑借自己活得很好。 薛鸝從前無比厭惡魏玠,恨不得他跌落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如今他當真一身污名身不由己,她卻并不覺著欣喜。 魏玠出身高門聲名遠播,軍中時常有人慕名前去拜見他,而他也不是個恃才傲物的人,雖說待人有幾分疏離,卻不顯得驕矜傲慢,更沒有鄙棄出身寒門之人,加上他的確有真才實學,將士們見了他也會恭恭敬敬地喚一聲魏先生。 只是明面上尊崇他,背后嘲笑他身世的人也不在少數,何況他出身太高,一身美名,如今卻是個叛賊,的確會被人不恥。 薛鸝的處境比起他便好了許多,一個神女的讖言足以讓她被視若珍寶,而趙郢對她的偏愛又是毫不掩飾的,且她與魏玠也曾有過一段糾葛,謠言便傳得格外離奇,時常有人偷偷跑到府邸附近想要一睹芳容。 成安郡還在安頓中,得知成安郡城陷,魏玠選擇叛主,一時間天下嘩然。齊軍這才慌忙趕來攻打被占下的成安,只是再想奪回去卻不那么輕易了。 趙郢年輕氣盛,經不住薛鸝的撩撥,三言兩語便能將他哄得心花怒放,總是什么好東西都先想著送去給她。正值天氣炎熱,他便將人獻上來的瓜果都送去給薛鸝,還將郡望家中的人搶來給她做酥山。 從前魏玠管得多,連冷茶都極少讓她喝,薛鸝已是極為不耐,如今趙郢縱容她,見薛鸝愛吃酥山,便直接搬了幾個冰鑒任由她吃的高興。 炎炎夏日,生食冷食的確令人身心舒爽,只是薛鸝大病初愈,絲毫沒有顧忌到自己的身體,沒過幾日便腹痛難忍,緊接著又發起了高熱。 侍者去告知趙郢的時候,他正在與人商議戰事。魏玠開口與他講述當前的局勢,語氣與神態都好似他從前在書院聽他授課一般,讓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緊張,生怕魏玠忽然點他的名字向他問話。 侍者說薛鸝病倒了,趙郢立刻放下未完的事,讓人去叫了醫師,他先回去看一眼薛鸝。 趙郢的步子走得很快,邊走邊問那侍者:“鸝娘怎得好端端病倒了?是不是你們沒有照料好她?” 侍者慌亂道:“奴婢絲毫不敢怠慢薛娘子,恐是娘子她舊疾未愈……” 一直走到了院落前,趙郢才察覺到了身后沉默了一路的魏玠。 “你為何也跟來了?”趙郢語氣很是不耐,煩躁道:“鸝娘定是不愿見你,你若來了,豈不是更要惹她煩心?!?/br> 魏玠沒有反駁,只是淡聲道:“方才還有要事未與世子交代?!?/br> 趙郢見魏玠態度不卑不亢本就不悅,想到魏玠對薛鸝的情意后,他心中又是一陣煩躁,瞥了魏玠一眼,心底忽地生出了些惡意來。 倘若魏玠當真喜愛鸝娘,親眼見著他與鸝娘郎情妾意,心中定是極不好過。 想到此處,趙郢說道:“既如此,先生便進來吧?!?/br> 醫師已經先趕到了,正在榻前候著。走到屏風處能感到一股涼意。魏玠一眼便望見了兩座消暑的冰鑒,里面放著瓜果。小案上有一碗撒了蜜果的甜湯,顯然是酥山的冰酥化了。 魏玠看到這些,不禁皺起眉,一股慍怒從心底冒出來,讓他面色都冷然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