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嬌 第50節
過了澗河后,地勢更為險要,山路狹窄只能列隊前行,叛軍顧首不顧尾,涉水過河已是疲憊不堪,忽然被齊兵伏擊,又不知對方有多少人馬,一時間軍心大亂,變得慌不擇路起來。此時還有萬余人的叛軍尚未渡河,魏玠與夏侯信前后合圍,命人大聲呼喊主帥被降的消息,后方叛軍喪失斗志,紛紛投降。 到天黑之際,趙統的兩員大將已經折損在了魏玠的手上。人頭被掛在長矛之上以示軍威。 夜里雪已經停了,薛鸝遲遲沒有見到魏玠,心中逐漸開始煩躁。忍不住去問晉炤:“日落便歸,怎得還不見他身影,莫不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薛鸝又瞧了眼那只雪老虎,如今還威風凜凜地立在那處,她又朝遠處望了望仍是沒見到人。 若是魏玠死了,她身上的毒該如何是好,倘若有人欺負她了該找誰護著? 想到此處,她如坐針氈,實在忍不住跳下馬車,朝著前方的大路走過去,晉炤老老實實地跟在她身側。 “薛娘子要去何處?” 薛鸝認為他是明知故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道:“天雖黑了,可雪光這樣亮,他應當能看見,晉青會跟在他身邊?!?/br> 她越說越焦躁,小聲道:“若是夜間還在應戰,你們主子豈不是要遭殃了?!?/br> 晉炤不以為意道:“主公向來不會拖到天黑?!?/br> “好生自大的人?!?/br> 瑩白的雪映照著夜色,即便不舉燈火依舊能看清前路,只是對于魏玠而言,眼前的景物仍有幾分模糊。 夏侯信在捉拿將首之時受了小傷,戰勝之后耀武揚威的將敵軍首級掛在了長|槍上高高挑起,腥臭的血灑了一身,仍要站在前方神氣地引路。 魏玠不愿與他同行,在距離他一段距離的位置緩緩跟著,身上的輕甲沾了幾點血跡,他略有些不耐,只想早些回去卸下。 浩浩蕩蕩的人馬走過大道,腳步聲也極為震撼,薛鸝很快便聽見了,腳步越發快了起來。當看見長|槍之上挑起的人頭后,她的腳步立刻停住了,而后強忍著惡心,慌忙去找尋魏玠的身影。 夏侯信遠遠地看見兩個黑影,很快便認出了是薛鸝,于是策馬奔過去,炫耀似地揮起長|槍給她看,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翱匆娏藛?,這可是趙士端座下的大將徐程,我一人一馬親自俘獲……” 不等他說完,薛鸝便驚叫一聲扭過頭去。 “你快拿開!”她又驚又惱,好似那帶血的長髯都要碰到她了。夏侯信將她嚇得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 大抵是她勉強站穩的姿勢略顯滑稽,她似乎聽到晉炤笑了一聲,又快又輕,像是錯覺一般,待她憤怒地回過頭去看,對方依然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薛鸝沒好氣道:“魏玠呢,他在何處?” 夏侯信嘆了口氣,說道:“你的好情郎戰死了,尸首在后方跟著,那張好看的皮相也叫戰馬踩壞了,不如你以后跟我……” 沒等他說完,薛鸝已經越過他往后方去了,邊走邊問:“魏蘭璋何在?” 魏玠很快便聽到了周圍人的議論聲,夾雜著一些唏噓與調笑,身旁的副將軍忍不住問道:“那位娘子怎得也來了?” 他薄唇抿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許是久不見我,心中略感不安?!?/br> 他看不清前方混在一起的人影中哪一個是薛鸝,只是很快薛鸝便找到了他。 “表哥!”薛鸝繞開兵馬,快步走向他。。 魏玠四周昏黑,薛鸝的聲音愈發近了,好似一道天光將黑夜劈開,且這道天光獨獨為他而來。 她氣喘吁吁,停在魏玠身前去,正要踮起腳去夠馬上的魏玠,他便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臉頰。 “你的手好涼?!彼г怪粋榷?,魏玠笑了笑,問道:“你是擔心我,所以等不急了?” 薛鸝并未否認,下意識將魏玠的手掌包裹住揉了揉,不滿道:“表哥不是向來待人謙恭,如今倒是驕矜自大了,說好日落便歸,你卻食言?!?/br> 魏玠翻身下馬,侍者牽過韁繩退到一邊。 薛鸝這才貼近他,小聲道:“天黑了,表哥莫要害怕,我來接你回去?!?/br> 他被她牽住,輕笑一聲點頭應下。 而后他又說:“方才讓人在河中捕了魚給你,并非有意耽誤時辰?!?/br> 她前幾日抱怨許久不曾吃過魚膾,魏玠打完仗竟還有心思命人給她捕魚。 只是想到方才所見的人頭,薛鸝仍覺得惡心,遂壓低聲,狠狠罵了夏侯信兩句。而后再看魏玠,見到他沾著些許暗紅的軟甲,才忽地想起,魏玠每一回迎戰后再見她都換了衣裳,從未帶著一身血氣。 意識到這點,她心中忽地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感受。意識到魏玠如此愛她,她應當感到得意,亦或是在心中不屑,而不是像此刻這般,嗓子發堵,心也跟著煩亂起來了。 趙統損失幾員大將,齊軍乘勝追擊,伏兵近三萬人。軍中紛紛慶賀,贊揚魏玠足智多謀,捷報很快便傳去了洛陽以及其他各地。 趙統勢如破竹的攻城終于被迫停滯了,大大小小的敗仗加起來讓他元氣大傷,不得不先去周旋拉攏世家,安撫躁動不安的將士。 魏玠只需在此刻與遠在宋州的魏恒再作商議,趁機再去打壓趙統便可,倘若時機得當,一舉將他覆滅也未嘗不可。 薛鸝聽到頻頻傳來的捷報,心中不禁憂慮被傳得神乎其□□號日后該如何化解。一路上冬雪消融,山野間也有了春意,不急著趕路的時候,魏玠會騎馬帶著薛鸝四處觀賞風景。 正當她暫時因為這難得的閑適時光忘記煩擾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前來投奔魏玠,想要求見她一面。 這是頭一回有除了薛凌以外的人要求見,薛鸝沒有多想便應下了。 然而那人一轉身,她便愣在了原地。 男人長著一張俊美的好皮相,一雙含情的眼眸與她極為相像,即便人至中年,依舊不掩風流氣度,只是此刻眼下青黑,顯得極為疲倦。 薛珂一見到薛鸝,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淚眼朦朧道:“鸝娘,當真是你!你便是那讖言中的神女?” 薛鸝不大想承認,面無表情地問他:“爹爹與我幾年不曾相見,我都要認不出了,如今來尋我又是為何?” 薛珂拉著她的手泣涕漣漣,無奈道:“我自知不該拖累你們母女,讓你們蒙羞,多年來不敢相見,只似如今實在有難,想著再見你一面,見你平安無事我才好放心……” 薛鸝見到了薛珂這副惺惺作態的模樣,終于明白了魏玠平日里是如何冷笑著看她做戲,不耐地扯出自己的手,說道:“父親有話直說?!?/br> 薛珂朝魏玠的方向瞥了一眼,壓低聲問她:“鸝娘,你與魏蘭璋如今……” 薛鸝能感受到魏玠的目光落在身上,猶豫了半晌,只好硬著頭皮說道:“我心悅表哥已久,已同他私定終身?!?/br> 薛珂頗為贊許地晃了晃她的手臂。 “這才不辜負你這副好姿容?!?/br> “父親來此究竟所為何事?”她不耐煩地問完,薛珂又愁眉苦臉地哭訴了起來。 “爹爹雖與你許久不見,卻一直掛念著你們母女,幾個兒女中也屬你最得我心?!彼牧伺难Z的手背?!暗@些年攢了些許身家,日后托付給你如何?” 薛鸝立刻明白了過來。 “他們二人可是想從仕?”商賈低賤,便是那天下富商之首,只要不是出身士族,始終會叫人恥笑,薛珂的兒子怎么可能好愿意走他的路。正好如今他被魏氏的人盯上,聽聞神女被魏玠擄走,便想來試探一番,好借她的身份替自己謀前程。 薛鸝冷笑連連。 果真是她的生身父親,竟算計到女兒頭上了。 第72章 被薛鸝戳穿了心中的想法,薛珂面上不見心虛,反而愈發坦然,說道:“他們二人目光短淺,不如你機敏懂事。正逢亂世,仕途如此艱難,他們眼高于頂,絲毫不懂我的苦心。鸝娘你是女子,仕途已是無望,不如隨我一道經商,有了錢財便也有了依仗,爹爹絕不會虧待你?!?/br> 薛鸝明白薛珂總是將話說的好聽,并非是真的想讓她好,不過是因為她如今大有作用,既能在魏玠身邊替他進言,日后若一計不成,還有機會轉投趙統父子名下。且若是能與豪族宗室攀上關系,往后更是大有益處。 她雖心中不滿,然而聽到依仗二字,仍是忍不住心中微動。 經歷這般多的事,她已然明白,依仗旁人遠不如靠自己。薛珂能有今日,必定有自己的學識可以教給她,雖說是利用,她也并非一無所得,又有何不好。 薛鸝低垂著眼,戚戚然道:“爹爹心中哪里是想著鸝娘,倘若日后兩個弟弟仕途不順,我豈不是辛苦栽培倒讓旁人乘涼?!?/br> 薛珂聽到這話便明白了過來,薛鸝并沒有推拒的意思,只是擔心自己幫了他,日后又被兩個弟弟占了好處,心中才有憂慮,猶豫片刻,才咬咬牙應下:“絕無可能,你也是我的女兒,為父怎會偏頗至此?有魏郎君作證,日后爹爹必定向著你,他們二人前路如何我再不管?!?/br> 薛鸝扭頭去看魏玠,他微微頷首,有讓她應下的意思。薛鸝一開始的懷疑也在此刻得到了應證,她就說薛珂哪里能不遠千里尋到她,背后少不了魏玠做推手。又是毒藥又是她父親,魏玠當真是花了不少心思,飴糖砒|霜都用在她身上,只為了將她死死套住。 薛鸝與薛珂說了半個時辰,才知曉他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而如今正值戰亂,薛珂也有意遷去洛陽一帶。在三王叛亂之前,他便借商運攢下許多金銀,叛亂之初他又雇人挖窖儲藏糧食,而后戰亂持續太久,適逢大旱,百姓難以耕種,米價飛漲到每石五千錢,如今已經到了一萬錢。他蓄養的奴仆與車馬也起到了作用,甚至能為趙統送去兵器與馬匹。 魏玠為了讓薛珂不得不投靠于他,暗中已經將他在趙統那處的路堵死了,如今得罪了趙統,他也只能盼著魏氏庇佑。 雖說他也是勢利之人,可對著許久不見的女兒,心底還是難免生出幾分愧疚,在教授自己的生財之道時難得沒有隱瞞。只是末了,他仍是忍不住問道:“我在江東才知曉你與平遠侯世子定下了婚約,而后怎得會被鈞山王拐了去,如今又與魏蘭璋……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br> 薛珂離家之時,薛鸝還是一個生得不大好看的小姑娘,后來他回府的時候,雖說她已出落得美艷嬌俏了,父女間卻也只是匆匆一眼,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他記憶中的長女一直是溫婉恬靜的模樣,因此當得知傳聞中的吳女竟與薛鸝扯上了干系,他還連連擺手說著絕無可能。 薛鸝掃了他一眼,也說:“爹爹多年未歸,竟已聲名大振,成了富庶一方的商賈,也叫鸝娘刮目相看呢?!?/br> 薛珂拋棄妻女,多年對她們不聞不問,被薛鸝這么一說,頓時羞窘到說不出話來,坐了沒多久便尋借口離開了。 薛鸝回到營帳中,魏玠已經洗漱過了,他的墨發披散著,發尾微濕,玄色外袍上被暈開了幾處深色水漬。書案上盛了一碗湯藥,薛鸝僅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皺眉。 五日服一次解藥,她心中仍有幾分懷疑,然而魏玠這人從前便對她下過藥,更是險些將她掐死,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來她也說不準,因此這藥還是要喝。 薛鸝不情不愿地喝過藥后,又喝了杯清茶,這才驅散口中的苦澀。 魏玠處理完要務再看向薛鸝的時候,她正百無聊賴地在紙上抄錄詩文。 “困了嗎?”他問。 薛鸝搖搖頭,沒有看他。 直到她面前的燭光被擋住,身前投下一大片陰翳之時,她才扭過頭看向貼近的魏玠。 他的手扶在她的腰側,意味不明地摩挲了幾下。 薛鸝朝一邊躲了躲,小聲道:“我今日身子還累著……” 魏玠盯了她一會兒,似是有些惋惜,最終還是坐回了書案前,沒有繼續做什么。 薛鸝松了一口氣,也沒有理會他,過了好一會兒,她將筆擱在一旁,扭頭去看魏玠,才發現他仍目光灼灼地望著自己,似乎還沒有死心。 對上薛鸝的目光后,他眨了眨眼,纖長的睫羽輕顫,竟能看出幾分渴求。 “鸝娘”,他緩緩靠近,一只手撫上薛鸝的臉頰,拇指按在她的唇瓣上,語氣似威脅又似誘哄?!拔覀冊囈淮??!?/br> 營帳外下了綿綿春雨,能隱約聽到雨水拍打林木的沙沙聲響,然而在營帳內,外界的動靜都遠去了,只剩下方寸之間的二人,一呼一吸都變得格外清晰。 薛鸝的墨發纏繞在魏玠的指縫間,如同水流一般冰冷。營帳中的氣息似乎也因著細雨而變得濕冷黏膩,讓人實在打不起什么精神。 薛鸝推開魏玠,跪坐在地上咳嗽了幾聲。 知曉自己做得過火,魏玠將清茶遞過去,又拿著凈帕為她擦拭,卻被薛鸝惡狠狠地打開了手,清脆的巴掌聲響過后,他的手背上立刻留下了一道紅印子。 薛鸝瞥了魏玠一眼,他面色微紅,眼中是尚未消退的欲色,甚至還有些盈潤的水光,叫她看了愈發氣結。 “你若實在氣不過,我可以為你……”魏玠尚未說完,薛鸝便羞憤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不許說了?!?/br> 他只好不提此事,傾身去摸了摸她的唇角,片刻后說道:“你左側最內的牙有些尖利?!?/br> “魏玠,你……你休要欺人太甚!” 戰局稍穩,已是陽春三月,魏玠已經無需應戰,他寫下了檄文討伐叛賊,又去游說眾多豪族抵御叛軍,鎮壓各地興起的民亂。 他送去了密信,設局絞殺趙統的兵馬,此格外關鍵,倘若戰勝,魏氏便是第一等的功臣。 然而正是個時候,洛陽的人快馬加鞭送來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