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室文學 第19節
“《禮記·曲禮》上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就是說不管男女,只有到了成年才取字,取字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尊重他,供他人稱呼?!?/br> 兩人奔向走廊。 兩人沐浴著古代文學奔向后門,結果被課桌堵住,課桌上的同學也龐然是個大物。江淇文和柳生只好來到前門,對視一眼,梗著頭皮首先邁進,悄悄鞠了個躬就打算溜進去。 “欸,站住?!?/br> 江淇文心臟漏了一拍,在講臺旁一個急剎。 這是兩個班的大課,一瞬間,全班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咽了口水,扶了扶臉上的口罩,準備被罵。 “本來想誰知現在的孩子都不樂意吱聲啊。既然這位同學給我鞠了個躬,就逮著你了?!饼R教授上了歲數卻目光炯炯,慈眉善目道:“同學叫什么名字?” “江淇文?!苯课囊话逡谎鄣?。 “好,好。上來把這三字寫一下??捎斜碜??” 江淇文松了口氣,卻也不敢怠慢,上去端正地寫了三個大字,占了半個黑板。一邊寫一邊老實道:“沒有?!?/br> “嗯。淇水,是我們詩詞歌賦的老朋友了。我斗膽揣測一下,”齊教授謙虛道,“文字多義,文章如‘散文’、柔和如‘文火’、禮儀有‘繁文縟節’。你父母是不是望你成為知書達禮的謙謙君子?” 沒等江淇文答,門口的柳生還沒進去,涼涼地嘀咕:“君子?我看是‘文過飾非’的‘文’?!?/br> 江淇文一下子聽懂了他的內涵,氣得瞇了瞇眼睛。 齊教授聲音大,耳力卻不凡,注意到了門口還有一個孩子。比起課堂規矩,他更重視學生的想法,現下只當是個蹩腳玩笑,打了個圓場,“的確還有掩飾的意思。不過若是換個偏旁,取‘淹’字——”教授應變著寫在他名字下方,“豈不是更配‘淇’和‘江’?” 江淇文壓下被內涵的無名火,看著正準備溜之大吉的柳生,計上心頭。 “老師,江淹是大詩人,我可不敢碰瓷。其實我的‘文’也沒那么多含義,我父母那邊順嘴起的。我的理解倒是‘水文’的‘文’,淇水水文?!?/br> “哦?”教授來了興趣,“那你說說,淇水水文如何?” “嗯……應該有樹吧?!?/br> 教授好奇追問:“什么樹?淹樹可不太……嗯?!?/br> 江淇文:“柳樹?!?/br> 正欲往后排逃跑的柳生止了腳步。 “江、淹、柳?!?/br> “不錯,很有意境,還朗朗上口啊?!饼R教授福至心靈,吟詩一首,“縣花迎墨綬,關柳拂銅章。別后能為政,相思淇水長。這是唐詩人岑參的送別詩,你們喜歡課余可以一起朗誦幾遍?!?/br> 全班:…… 全班開始瘋狂咳嗽。 除了教授云里霧里,中文系本就女生眾多,此刻都在下邊憋得不行——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調戲。 站在教室邊上的柳生紅了耳朵,順帶把笑得最大聲的室友熊青記在了小本本上。 江淇文和柳生今年都才上大一,18歲的少年也不會有太多詩詞儲備來陰陽怪氣。江淇文這招全靠教授學識淵博又駕輕就熟,竟在短短幾瞬隨機應變,生生把氣氛烘到了高潮。他瞟了柳生一眼,意思是這“文過飾非”的仇兩清了。 柳生哪肯,他邪火攻心,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老師,我覺得也不一定以‘文’來起,說起來,我們最熟悉的《氓》也說了不少淇水?!克疁珳?,漸車帷裳’?!?/br> 教授正跟下邊的女生請教這其中奧秘,忙著吃瓜。 不過柳生嘴上叫著老師,眼睛卻一直瞪著江淇文。江淇文見教授不發聲,又覺得他挑這詩來者不善,索性直接回話:“你想怎樣?”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說淇水和低濕洼地都廣闊,比喻事情都該有個限度,留個臉面?!绷庪U道,“不如叫江無涯,真是合適極了?!?/br> 這首罵渣男的詩就這樣被玩壞了,在座的都聽懂了,“留個臉面”是故意延伸出來的。這文鄒鄒的“不要臉”,令江淇文想起了“如聞蒜酪”的恐懼。不過這次引火燒身,無法看笑話了。 “你可真是我的好文友?!苯课谋粴獾脡騿?,深知這處打不過他,轉移話題:“那請問你的‘生’又是什么意思?” “生,生疏?!绷⑿Φ溃骸昂徒课牟皇斓囊馑??!?/br> 江淇文語塞,“你……” “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北宋晏幾道的《臨江仙》?!绷弥皫兹找虮浑s志約古風稿而背的詩乘勝追擊,“不熟,所以我不會暗搓搓給自己起個‘柳垂江’的表字,詩還要老師來替你背?,F在不理我,莫非是江、郎、才、盡了?” 又有引詩,又有典故,還是自己提出的江淹。一套組合拳打得江淇文七竅生煙、嘴眼歪斜,口罩都戴不穩了。 氣極了,倒是有些委屈。 “哈哈哈,年輕人血氣方剛,針鋒相對也賞心悅目的,真有活力啊?!饼R教授此時已經明白其中原委,知道這兩人表面不對付,肯定平日關系不淺??粗鯚煂⑸?,出來把兩人驅散回座,“這下想必同學們對‘表字與本名意義是有聯系的’印象深刻了。那講到聯系,就還分為輔助式、并列式、矛盾式……” 此課火爆,兩人只能到最后一排并肩而坐。 柳生自認大獲全勝,那點氣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了,此刻心中酣暢淋漓且亢奮。他十分大度地上前搭話,“喂,你怎么還帶著這個口罩?” 江淇文不理他。 柳生道:“我才想起來,剛剛下面好像有女生錄我們。好呀,你是不是早有準備,叫我一個人丟臉?” 江淇文一臉認真聽課的樣子,依舊不理他。 柳生施舍的大度被無視,這可惹惱了他。他拽著口罩往側面一扯—— 露出一個卡通小頭。 再拽下一點—— 露出一個小烏龜涂鴉,用粗黑的馬克筆畫的。 “噗?!彪m然這圖案看著有點眼熟,但柳生還是迫不及待嘲笑道:“烏龜上臉,好雅趣。怎么弄的?” 江淇文終于說話了。 他氣極反笑:“昨晚你畫的?!?/br> 柳生的笑容消失了。 此刻一個震驚、一個無語的兩個少年還不知道,他們舌燦蓮花的錄像已經順著校園網被傳到表白墻上去了。 下面的評論,有贊嘆區: “捏媽,這就是文化人吵架嗎?” “這老師牛??!出口成章,跪求課表,我要去旁聽這節課?!?/br> “樓上大幾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與我一起轉去中文系吧!” 有吵架區,多是中文系自己人: “拿《氓》舉例子,這不是控訴擇婿不慎,這波多虧,一下攻受分明?!?/br> “層主你錯了,沒看完吧。江淹柳,柳垂江,這波是互攻,互攻??!” “江柳?。。。?!同意的點贊?。?!” “柳江黨在哪里?。。?!此樓集合!” 有吟詩作賦區: “與文友分享一則:淺草紅花浴朝陽,小橋白石繞緩崗。彩云因風拂花徑,碧柳垂淇愛曉妝?!?/br> “層主什么大佬??” “柳垂淇,是柳江黨!” “柳江黨?有理由懷疑是柳同學小號?!?/br> “踢翻樓上全部,那是韓新彥寫的!” “好了,下課吧。下周我會檢查作業?!饼R教授結束授課,在鼓掌的眾人中笑著與柳生對視。 第20章 我會對你負責的 這時江淇文拉上口罩,收拾好東西,轉身欲走。 “那個,等一下?!绷凶〗课?。 江淇文:“怎么了,柳·和江淇文不熟兄?” 柳生:“額……” 柳生剛剛囂張的氣焰全無。內向的人就是這樣,日常憋屈,積壓的情緒會對每一次看起來都不得不挺身而出的機會感到焦慮,又會在事后為自己刷存在感的招搖感到惶恐——即使自己是出盡風頭、問心無愧的那一方。 這些情緒倒也還好,只是他看到了那只王八。 他突然有愧了起來。 然后這有愧在很短一段時間迅速決堤了。露出的刺越多,就代表本體越軟弱。這次出頭本就是極端情緒積壓之下的產物——他后知后覺地共情,在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壓一頭,江淇文心里肯定不好受。那自己是否也在無意識中和網絡上那些人達到了一樣的結果? 夸張一點,剛剛自己心里產生的舒爽,莫非就是和他們一樣,是由仗勢欺人帶來的快意? 再夸張一點,莫非這就是自己霸凌別人,由受害者變成惡龍的苗頭? 他心里一驚,隨即楚楚可憐地看向江哥。 江淇文:? “……”柳生囁嚅了一會兒,“你能不能去旁邊答疑室等我?” “啊……”江淇文似乎開始慢慢習慣他迅速翻臉的技能,“好?!?/br> 答疑室在教室附近,空間不大,是專門為學生課前課后抓住老師靜心答疑而準備,為此密閉、隔音性能都很好。不過柳生進來之后還是把門給鎖上了。 隨著“咔噠”一聲,兩個人神情都比較緊張。 “對不起,”柳生沒等落座就道歉,“我今早都太咄咄逼人了……昨天我是不是還,嗯,欺負你了?我管我前桌借了皮筋,摩擦能擦馬克筆印兒,不然……還得好幾天才能下去……我尋思寢室人多,就叫你來這兒了……” 他自說自話似的啰嗦了好久,聲音漸弱。 “沒有?!苯课穆犚姟捌圬摗币辉~眼角一跳。不過聽柳生誠懇道歉,自己更知道他心里難受,大大咧咧的他也不想深究。他任他脫去了自己的口罩,硬著頭皮道,“昨天你……挺難過的,然后為了逗你玩兒嗎,你沒有強迫我,不要有壓力?!?/br> 柳生一頓,在江淇文耳側問,“我昨天……都干嘛了?” 江淇文這才明白,柳生自以為一直保持清醒,但遺忘了一些記憶。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娓娓道來。 “裹上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介紹自己是一個壽司?!?/br> 柳生皮筋搓臉的手都止住了。 “……” “把自己卷進窗簾里露一個頭,旋轉跳躍,非說自己是海豹,要跳水抓企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