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樊籠 第102節
“你說的什么胡話,我何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大夫人也跟著揚了聲音,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原本平靜的杯子被她拍的杯蓋飛起,茶水四流,桌面一片狼藉。 她一發怒,屋子內外的仆婦瞬間低下了頭。 孝道為先,崔珩起身施施然跪下。 但脊背卻挺的筆直,他身材高大,即便是跪著,也不比坐下的大夫人矮上多少。 大夫人撫了撫胸口,顫抖著手指著他:“你再說一次,你在心里就是這么想我的?” 崔珩不語,但眼睛平視前方,正好與大夫人對上。 他五官俊朗,鼻梁英挺,沉默便是默認了。 大夫人臉色微青:“你們都是我十月懷胎所出,手心手背皆是rou,我豈會將你當成你兄長?” “母親沒有?那這是什么?”崔珩聲音平靜,只抬了抬眼皮,將那甜口的馎饦推過去,“母親當真記得我的口味,還是一直記成了兄長?” “什么口味?”大夫人聲音落下去,眼神錯愕地盯著那馎饦。 兩人正僵持的時候,林mama忍不住附耳過去:“夫人,您的確記錯了,這甜口是大郎的口味,我曾提醒過您,您又忘了?!?/br> 大夫人看向周mama,眼神在那馎饦和崔珩之間來回轉了轉,忽然說不出話來。 她似乎,的確是記錯了。 半晌,她手臂撐著桌子,揉了揉眉心:“我病糊涂了,你不要多想?!?/br> “當真只是記錯了?”崔珩手心攥緊,“除了吃食,還有衣服,佩飾……母親可曾有一樣記得清我到底喜歡什么?” “我……”大夫人抬頭,腦子里忽然有點亂,“我病了這許久,記性著實是不好了,你大哥去的太突然,我一時難以接受,弄錯了也是有的?!?/br> “那當初如果死的人是我,母親是不是就不會這般傷心了?”崔珩又問,直直地看向她。 “你說什么?”大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她一向養尊處優,此刻精心保養的指甲卻被攥的幾乎折斷。 “我說,當初該死的人本來就該是我,是不是用我的命換大哥的命,母親會好受些?” 崔珩冷靜地又重復了一遍。 “你怎么敢這么想你母親?” 大夫人積累的怒氣一上頭,高高地揚起了手。 崔珩卻躲也未躲,仍是一臉平靜,門外的崔璟始料不及,險些沖進來制止。 “母親當真從未想過嗎?” 崔珩垂著的眼抬起,一雙眼睛銳利地逼人。 “你……” 大夫人手揚的更高,但她細細去看,卻又發現二郎那銳利背后,眼睛里藏著說不出的落寞。 這樣的眼神,她在大郎眼中也曾看到過。 正是因著夫君看重二郎,忽視大郎,欲改立世子,大夫人怕心高氣傲的大郎受不了,才對大郎多照看了些。 她卻忘了,她偏疼了大郎一些,二郎也會一樣落寞。 習慣成自然,二郎這三年或許一直在后悔,后悔當初該死的人是他。 她本意明明是想讓他們兄弟能友睦,像幼時一樣,為何最后反倒成了這樣,大郎死了,二郎抱憾。 “我便是有所偏袒大郎,也是為了你們兄弟能平衡,你何曾理解過我的苦心?”大夫人揚起的手放下,慢慢靠坐下去,“你風頭太盛,我是怕你兄長一時想不開,沒想到,沒想到結果還是……” “我如何不能理解?”崔珩也看向她,“否則母親以為我心甘情愿一直待在邊境?” “你不想與你兄長爭?” “我若是想爭,兄長當真能爭的過我嗎?”崔珩平靜地道。 大夫人似乎這回才頭回看清楚這個兒子,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都是因為這爵位。 可能怎么辦呢,崔氏必須要有人支撐,爵位又只有一個,大郎和二郎必須有一個要受委屈。 她揉了揉眉心,聲音低下去:“但琇瑩畢竟等了三年,不答應恐傷了與鄭氏的和氣,再說她樣樣出挑,我瞧著也沒什么不好?!?/br> 崔珩頓了頓,淡淡道:“鄭娘子既苦等兄長三年,她若是當真想嫁入崔氏,扶兄長的牌位嫁進來也可,崔氏定不會虧待于她?!?/br> 連這種話他都能說出口! 大夫人又動了氣:“你就這么不想娶?” “我不能奪兄長之妻?!贝掮衤曇舫林?。 “除了這個,沒別的原因了,你是不是有了心儀的人?”大夫人追問道。 崔珩頓住,腦子里下意識冒出了陸雪衣那張臉。 “你若是有心儀的,只要她門當戶對,出身清白,我同你祖父說說或許還有商量的余地……”大夫人見他不說話,猜測道。 門當戶對,出身清白,陸雪衣一個都不占,若是知曉了她間接還與兄長的死有關,母親定是不會答應。 “沒有?!贝掮裰怀谅暤?,“總之,這婚事我不會應允。這爵位,不要也罷?!?/br> “不成婚,不襲爵,你這是在威脅我?”大夫人盯著他,“你是不是仗著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仗著崔氏未來一定交給你,連孝悌之義都拋諸腦后了?” “兒子不敢?!贝掮竦皖^。 他頭雖低著,但脊背卻筆直。 “你翅膀當真是硬了!” 大夫人氣得重重地拍了桌子。 卻又無可奈何。 她的確只有這一個兒子,整個崔氏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適的,她還真拿他毫無辦法。 “你……” 大夫人氣極,一連說了幾個你字,最后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著門口,“你走,你給我滾出去!” “那母親早些休息?!?/br> 崔珩一如往常朝她行了禮,當真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大夫人實在氣得不輕,抄起手邊的杯盞就想砸過去,可都舉起來了,她想起二郎這些年的隱忍委屈,到底還是沒舍得砸下去。 “真是造孽,我怎么生了這么個驢脾氣!” 大夫人一手撐著下頜,一手掩著面啜起來。 “夫人且寬心,二郎嘴上雖硬,但您瞧,他話里話外,分明是顧念著大郎君才不愿娶那位鄭娘子的?!绷謒ama勸道。 “我知道,二郎最是心軟,偏偏他又什么都不肯說?!贝蠓蛉藷o不為這些年的忽視悔恨,“為著立長還是立賢鬧成今天這樣,大郎死了,二郎也不痛快,照我說,不如不動地好,我只想兩個兒子能好好的,便是連這點心愿也不成?!?/br> “怪只怪,他們托生在了這勛貴之家,爵位,婚事,哪兒能是他們自己做主的呢,便是連我也做不了他祖父的主……” 屋里的聲音悄然低下去。 外面,崔璟也從一開始的歡喜冷卻了下來。 他實在沒想到,行簡這些年為他隱忍退讓了這么多。 母親在他們兄弟之間也痛苦糾結至此。 三年過去了,如今終于要請封爵位了,他若是此時回來,行簡定然又要讓他,母親也定然更加痛苦,一切又會回到原點。 “你怎么回來了?” 守在門外的李臣年看見他折回,面露訝異。 崔璟將聽到的解釋了一通。 “那你打算如何是好?”李臣年問。 “現在是不能回了?!贝蕲Z答道,“我是想等請封之后,一切都塵埃落定再回來?!?/br> 行簡為他隱忍了那么多年,在這樣的關口,他也該讓一回他了。 李臣年算了算,從老國公回來,到折子遞上去,大約也用不了幾日,確實不急于這一時。 “你當真心甘情愿?” “甘愿?!贝蕲Z答道。 若說他從前的確還有長子嫡孫的自尊作祟,如今卻是心服口服了。 行簡這些年暗地里讓了他那么多他都爭不過,如今他腳已經廢了,更是不作他想,只要能幫到行簡也一樣算是為崔氏鞠躬盡瘁。 但瑩娘仍在利用他的名義逼婚,且行簡并不愿意。 他不能坐視瑩娘繼續這般利用他去逼迫行簡。 “我待會兒寫封信,你幫我悄悄送到鄭琇瑩的住處?!贝蕲Z想了想,朝李臣年開口道。 “什么信?”李臣年問。 “告誡信?!贝蕲Z斂了斂眼神。 只要瑩娘現在愿意答應回滎陽,她從前做的一切他都可以不追究,否則他只能不顧情義了。 但愿瑩娘這回當真能悔悟吧…… *** 廊下,崔珩臉上雖平靜,但與母親的爭執勾起了往事,他心里卻并不平靜。 他們原本誰都想為對方好,結果最后卻弄得一團糟。 夜風一吹,他心口堵了許久的那股躁悶才舒緩了一點。 正欲拐出去的時候,他卻忽然聞到了一股松香的味道。 定睛一看,正前方的窗下掉了一塊擦琴用的松香。 “這東西怎么會落在這兒?” 崔珩抬了抬下頜,原本守在院門下的小廝過來撿了起來。 “方才李臣年李先生派人送了東西來,可能是不小心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