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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來,吃餅?!?/br> 胡九彰又把烤熱的餅塊送到李慕云嘴邊,李慕云的眼光都在胡九彰臉上,他一聲也沒吭,只是臉上紅潤好像愈發明顯了,這么一邊吃著餅,嘴角好似還微微上揚。 曹易坐在這二人對面緊盯著,眼光一會兒打在李慕云臉上,一會兒又移到胡九彰身上。一時間,三人間居然形成了一種無聲的平衡,火光搖曳中,竟顯出幾分溫馨味道。 “你在軍中也愛這么照顧人?”曹易端坐著,但他到底還是長嘆出一口氣,那背脊彎了,手也從刀柄上拿下來,只看著眼前的篝火,好像陷入了回憶般,眼眸中直只閃著說不清道不盡的滄桑。 “在軍中?”胡九彰將目光從李慕云身上移開,側頭看向曹易,“在軍中……怎么說?大家都是相互照應的,我也沒比別人強多少?!?/br> “也是……”曹易輕嘆出一口氣,“還是在軍中好?!?/br> “既然曹兄覺得軍中好,為何不繼續留在安西?我看曹兄的模樣,想來參軍也有年頭了吧?”胡九彰又拿來水碗,喂了李慕云幾口水,這才正過身子瞧著曹易。 “我是舊歷二十三年的兵,天寶十一年退役,總共當了十七年的兵?!?/br> 曹易幽幽道。 “十七年!” 就連胡九彰這個老軍戶,都對這個數字驚訝異常。在他印象中,尋常兵士,能打十年,最后晉升成旅帥或者校尉,就已經可以功成名就,退居后方,而眼前這位獨眼大漢,竟然在北疆打了十七年! “那曹兄在軍中時,該是個不小的官吧?” 胡九彰實在不能不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曹易身上。他想,李慕云一定是被曹易威脅綁架至此的,但曹易究竟是什么人,他還拿不準。 “呵呵……當過,但后來被人給踹下來了,所以還是個兵?!辈芤卓嘈χ?。 聽到這兒,胡九彰就不由回頭去看李慕云。他猜測曹易或許是因為官職任免的事,與長安城中的權貴結了仇。誰知身后李慕云眼中也帶著好奇的神色,胡九彰只得再轉回頭去。 “不以成敗論英雄嘛。能平平安安的從戰場上回來,就比什么都好?!?/br> 胡九彰說著,臉上帶著笑,他本意是想叫曹易放松,可怎知他話音未落,曹易臉上竟驟然蒙上一層郁色。那一雙眉頭鎖得更緊了,就好像質問般,僅剩的一只獨眼,狠剜在胡九彰臉上。 曹易那表情看得胡九彰心里猛然一震,待他反應過來后,冷汗竟已經從額間滑落。 胡九彰頗顯尷尬的輕咳了聲,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話說錯,竟引得曹易如此反應。想再開口解釋,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霎時間,三人間雀躍跳動的火苗忽然多了重危險意味。胡九彰暗自攥拳。他微微向李慕云的方向褪了褪,直到他確信自己能在第一時間護住李慕云的距離??刹芤啄氐纳裆匀粵]變,胡九彰的手止不住朝李慕云被褥里摸去—— “誒……” 忽然間,曹易的一聲輕嘆打破了火光間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說的對?!辈芤椎?,面上不知何時已然多出了一抹濃重的悲愴。 “但有時候,活下來的,還不如死了?!?/br> 曹易話語間也帶上了nongnong的西北腔,胡九彰這才長嘆出一口氣來。原來這大哥是在跟自己心里頭較勁啊…… 他長吁出一口氣,就連一直緊繃的身子都跟著放松下來。 “曹兄,我看你是不是太緊張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嘛,人活著總是要向前看的?!?/br> 胡九彰小心翼翼的開解著。到這兒,他已經大抵能猜到讓曹易無從開解的心結究竟為何。這漢子大抵是曾在北疆經歷過惡戰,并在那一戰中失去過許多戰友的。否則他說不出“活著還不如死了”這樣的話。 “呵呵……你不懂?!辈芤纵p笑著擺了擺手,“五年前,我尚可說,我安西鐵軍,數十年掃蕩西北諸國,未曾一敗。但現在,這話卻說不得了。天寶十年,高仙芝將軍率領安西軍兩萬余人遠征大食。那年四月,唐軍從安西出發,翻過蔥嶺穿越沙漠,深入敵境七百余里,直到石國怛羅斯河邊上,你猜怎么著?” 曹易忽然向前傾了傾身,他雖是問句,但卻并未留給胡九彰回應的機會。 “我軍兩萬余人,與大食二十萬大軍在怛羅斯城相遇。那時候,我是第九團的校尉,手底下兩百多個兄弟。在怛羅斯河邊,我們接連廝殺了五日,整整五日,第九團二百余人,只剩下我一個活著回去?!?/br> 曹易一字一句的將話說完,那每一個字都像是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聽得胡九彰冷汗直冒,只覺得是二百余個安西軍的亡魂,在向他索命。 “你覺得我該活嗎?” 曹易啞著嗓子。二人間明明隔了一簇閃著昏黃暖光的火焰,但胡九彰卻只感到一陣惡寒排山倒海般撲面而至,他不自覺的向后縮了縮脖子,只覺得口中干渴難耐。 “這……既然已經活下來了,還有什么該不該的……” 曹易聽他這話,卻是干笑。 “呵……我是校尉,我理應第一個死!因為如果不是我,命令他們在怛羅斯河邊堅持了五日,他們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能活著回去!” 曹易的聲音不大,但在胡九彰聽來,卻仿佛怒嚎般。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定神思索了好一陣,才沉聲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