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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殷非常喜歡唐放,或許早年還沒有那么喜歡,因為唐放很莫名其妙,帶給他的感情又非常陌生,按照周殷的經驗,他不太懂那是什么,他能明確感覺到的只是自己十分羨慕他的自由,他舍不得這人間沒有這個人,等到他慢慢長大,在一起之后明白過來,體會過那種食髓知味的快樂,他才越來越喜歡,越來越離不開,唐放這個人,無論是精神和rou體,都曾經給過他一種無與倫比、難以抵擋的避世的快樂。 可是年少時的花,一夜間便敗了。 唐放死了,忽然就沒有了,周殷都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這個人就沒有了,他驚慌,他崩潰,他渾渾噩噩,被人推著走上前臺,然后他出征,他領兵,他冷靜地牽兵引將指揮著眾人要如何廢丘截斷、谷口設伏,以一敵五地打出戰爭史上模板級的以少勝多,前一日面帶笑容地接受了鄭王的投降,后一日又冷酷無情地在夜晚下令屠殺,這一些都發生得那么快,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回到安平王府里了。 圣旨說,他封公封爵,食邑千萬,這些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成功,他不能回頭細想,不能去想,他再也無法逃脫這世俗的網,那些他想要逃脫的責任,以另一種形式千倍百倍地壓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甩開所有人把自己鎖在臥房里,臥房里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他蹲在榻旁邊去摸那件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杏黃色衣服痛哭,這一哭,遲到的悲傷與疲憊這才徹底地將他壓垮。 唐放死在了開平三年的冬天。 周殷也沒能看到開平四年的春天。 從戰場回到了中都,周殷便開始一病不起,噩夢纏身。 帝后也知道他是傷了大陰鷙,這孩子平時不這樣,誰也沒想過他能在谷口下這樣的命令,一舉為他們翻盤,宮里的御醫想辦法調養了,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害怕國公天不永壽,帝后巡幸江南時,穆德皇后拽著順高祖去了南昌府風煙里風煙道人處,名義上為國祈福,實際上是為陛下與國公祈福,說起谷口一役殺降過多,老道伸手一卦,沉吟一刻決定幫忙用風林鼎壓住谷口一戰亡靈,使其暫不托生。帝后二人略顯遲疑,問此舉是否有礙天和?道人答:“一切皆有因才有果?!?/br> 當年唐聰唐卓的幕后之人一直未能查出,帝后有過猜測,想當時鄭王趙云遮的反應,十有八|九便是他在幕后主導,此人軍事實力不行,一連數年被林俊壓著打,是一直鍥而不舍才第四戰翻盤,應對林俊他尚且應對得如此吃力,那當年戰場處處橫行鋒芒外露的弟弟,他怎能不懼?可是風林鼎這么一直鎮在國公府里也不是個辦法,那后續要如何應對呢?帝后繼續追問,老道人卻又說了一句相同的話:“殿下娘娘安心,一切自有因果?!?/br> 遙遠的來日,會有人回來劈開風林鼎,會親手度化那四十五萬的冤魂。 然后風煙道人領出門下兩個徒兒,一個年輕些的,一個年長些的,讓帝后自擇一人放其入世見見世面,宋義華見那年長些的神色稍顯得躲閃,選了那年輕的孩子,老道微微一笑,同時在帝后離開后將那年長的放下了山,令其自行歷練。 那年長的徒兒名叫黃舟,那年輕的徒兒名叫韓沐。 周殷調養后慢慢恢復,帝、后、國公三人吃了一頓便飯,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么,但是在那之后,的確內宮曾經發生的內獄之事,便再也沒有人提過了。 喪弟的錐心之痛,忍下來,未來注定的疏遠隔閡,忍下來,皇帝和國公默契地把這件事整個蓋住,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必須這么做,也只能這么做,大順朝廷政權與軍權的兩棵大樹,朝廷繁榮昌盛的兩塊基石,他們必須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捂住自己心口的傷,面無難色地走下去。 到后來的很多年,外人甚至開始傳他們君臣關系和諧是因為安平王當年的那一重關系才會如此,是因為私情才君臣感情平順,不是的,維系他們的不是私情,甚至不是君臣常見的恩義,維系他們感情的只是他們對共同的政治抱負、政治理想的履行,那只是一種非常自覺而純粹的東西,不是世人所想象的什么高深的利益牽扯——若真是有牽扯,以周殷的功勞,古來不會有幾個君主容得下他,以唐耿的險些殺掉周殷的所為,也不會有臣子還能繼續保持謙虛低調,絕不越自己的本分一步。 只是他們再也沒有出現過真正親密的私人感情了,一條性命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們雖然也會遙遠地擔憂一下彼此,但是很多話他們再沒有說過,權利大的地方虛偽和狡詐也很多,這倆人都不是會維持虛假親熱的人,所以便保持在了一個彼此都無需刻意的關系中,可以聯手,可以討論公事,還是會傾盡全力,還是會用盡智慧,那些隔閡、那些千回百轉的苦,可以不重要,跟朝廷的平順相比,跟大局的安定、家國政事太平相比,全部不重要,那些他們自己會吞,自己會消化,也無需提起。 一年,兩年,三年……他們是許諾要瞞一輩子的。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這人間,陽謀,比陰謀難,不為惡,比為惡難。唐耿與周殷,這是兩個非常有擔當的男人,集智慧與性情于一身,換走他們任何一個君主、任何一個臣子,都無法出現這樣的平衡。 這沉默的隱忍,可稱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