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6節
不稍片刻,白靈在門外稟告道:“公主,陳太妃差人來信:今日午時沁心宮做主舉辦珍寶宴,問您是否賞臉前去走一遭?” 所謂‘珍寶宴’,便是宮里宮外的仕女、貴太太們閑來無事,各帶一件稀罕物當本錢,然后由一人輪流做東,將身帶珍寶的貴女們聚集在一塊兒,以物換物。這宴會有一個規矩,就是不許用錢,想要得到別人的珍寶,就必須用自己的去換,熱鬧是熱鬧,也有趣的很,還可以聽到許多奇人軼事。 李心玉這幾日正閑得無聊,便頷首道:“告訴她,本宮梳洗便來?!?/br> 清歡殿,后院。 一個傴僂滄桑的女人推著一輛破舊的泔水車,在清歡殿的角門處緩緩停下。 女人抬起臉,約莫四十上下,風塵滿面,額角有一塊丑陋的黑色烙印。她用干瘦的手輕輕叩了叩角門,嗓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般粗糲,道:“大人,奴婢前來收泔水了?!?/br> 角門處,一個矮胖的嬤嬤開了門,隨即皺眉捏住鼻子,上下打量女奴一眼。她的視線落在女奴臉上的烙印上,神情更是輕蔑嫌惡,沒好氣道:“以往收泔水穢物的,不是那姓張的老太監么?” 女人垂著眼,灰白干枯的頭發在風中飄蕩,干皺的手指不自在地揉搓露了棉絮的破襖子,啞聲說:“張公公病了,以后這活兒都歸奴婢來管?!?/br> 嬤嬤嫌臭,不想親自去搬泔水。正巧裴漠從后院中走過,嬤嬤眼睛一亮,忙不迭朝他招手道:“哎,那誰!那個小打奴,將墻角的幾桶泔水給她搬來!” 裴漠清冷的視線落在門口的女人身上,女人攏了攏鬢角垂落的白發,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裴漠沒說什么,沉默的走到墻角,雙臂用力,提起一大桶泔水,將它搬上中年女奴的泔水車。 雜役嬤嬤見裴漠聽話,便犯了懶,坐在遠處的長凳上曬太陽。 “小主公,近來可好?”女奴壓低了嗓音,眼眶有些發紅。 裴漠背對著雜役婆婆,手中動作不停,亦低聲道:“很好。蓉姨,你如何到這兒來的?” “托三娘子的福,那位大人將奴婢調來此處,與小主公接應?!鳖D了頓,女奴顯出擔憂的神色,問:“襄陽公主可曾欺辱你?” 裴漠知道蓉姨在擔心什么。他返身,又搬來一桶泔水,方道:“沒有,她讓我做他的打奴?!?/br> “她可曾對你身份起疑?” “我不確定。她并不似傳聞中那般無用,我猜不透她。昨夜去她書房中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br> 裴漠回想起來清歡殿的第一個晚上,他被太監劉英下藥,綁去了李心玉的寢房。在被李心玉扯下蒙眼的黑布時,他清楚地看見公主寢房的一整面墻被做成了暗格,擺滿了各色案卷。 頓了頓,他道:“或許,她將最重要的東西藏在了寢房?!?/br> 聞言,蓉姨眼神閃爍,半晌才啞聲道:“三娘子讓我告訴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妨佯裝順從取得李心玉的信任,再伺機竊取情報。至于要怎樣才能進入她的臥房,還請小主公自己拿捏……” 說著,那雜役嬤嬤打著哈欠過來了,兩人便止住了話題。 將最后一桶泔水搬上車,裴漠轉身進門,女奴顫巍巍推著泔水車離去,清歡殿的銀杏葉紛紛而落,一老一少兩個背影背道而馳,仿佛誰也不曾認識誰。 “小裴漠,過來過來!” 秋陽之下,銀杏翻飛,李心玉一身繡金的水紅色宮裳,立在雕梁畫棟之下朝裴漠招手,美得像是一幅濕淋淋的畫卷。 裴漠有那么一瞬的恍神,抬步在李心玉面前站定。 他想起了方才蓉姨的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男寵也好,打奴也罷,利用李心玉雪裴家之恨的確是條捷徑,可是…… “小裴漠,今日白靈告假出宮探望老母去了,你陪我去沁心宮走一趟吧!”李心玉笑吟吟地問。 聞言,裴漠抬臂嗅了嗅,單薄破舊的衣服上還殘留著一絲泔水的餿臭味。 李心玉似乎料到如此,手指繞著腰間垂掛的金流蘇,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道:“你穿得太寒磣了。既是本宮的奴隸,也不能丟了本宮的臉,我讓人給你備了幾身新衣裳,就放在床頭,去挑一件穿著吧?!?/br> 裴漠回到偏間,半舊的枕頭旁果然放了兩身秋衣和兩身綴了毛邊的冬衣,還有一床柔軟厚實的新被褥。 乘著步輦趕到沁心宮時,陳太妃已和幾位夫人一同備好了酒菜,于花園中擺了十幾張案幾,一邊賞菊一邊賞玩各家珍寶,貴女嬉笑寒暄,好不熱鬧。 李心玉下了輦車,帶著裴漠進了園子。 貴女們立刻停止了交談,除了陳太妃外,十幾個光鮮亮麗的貴女俱是起身行禮,齊聲道:“請襄陽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打小是個美人胚子,臉不敷而白,唇不點而紅,即使不施粉黛,也有著不輸于人的艷麗。她是赴宴的人中年紀最小的,可誰也不敢輕視她,言辭中都帶著顯而易見的討好。 宮婢引著李心玉落座,裴漠報臂站在她身后一丈遠的地方。 裴漠一入場,就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他本身就樣貌出色,今日又穿了件藏青色的武袍,兩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子,更襯得他眉目英挺如畫,既有著男人挺拔的身姿,又帶著少年人的青澀,如同將開未開的花朵,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迷人滋味,新鮮得很。 忠義伯家的夫人性格開朗,最是大膽,調笑李心玉道:“哎喲我的小公主,這是又有新歡啦?” 李心玉是個喜歡熱鬧的,順著話茬沒正經道:“是呀是呀,好看不?” “好看好看!”忠義伯夫人掩唇大笑道,“今日公主帶來的珍寶,莫不就是這個小少年罷!” “趙夫人,妾身好不容易才請來了咱們東唐的掌上明珠,你這嘴啊還是少說兩句,別把我的襄陽嚇跑了?!?/br> 陳太妃畢竟是十九歲就守了寡的女子,年紀也才三十出頭,說話處事沉穩得很。她笑著打住這個話題,又轉而道,“時辰到了,諸位請拿出各自珍寶,一同品鑒品鑒?!?/br> 溫家二娘子帶來的是一只藍綠異瞳的純白波斯貓,尚書夫人帶來的是一尊半人多高的紅玉珊瑚,其他夫人也一一亮出了自己搜羅來的寶貝,輪到忠義伯夫人時,她卻賣了個關子,只拿出來一塊破布包著的長條形物件。 打開一看,卻是一柄烏鞘寶劍。 女人們對兵器沒有興趣,紛紛失望道:“趙夫人,你怎么拿了把破劍來呀!” 忠義伯夫人笑道:“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托夫君費了好些周折才尋來的。此劍名叫‘青虹’,乃是兵器榜上排名榜首的名劍,廣元三年,先帝施恩,將此劍賜予了裴胡安……” 聞言,李心玉嘴角的笑意一僵,下意識回首看了眼身后的裴漠。 裴漠目光清冷,一眨不眨地盯著忠義伯手中的那柄烏鞘寶劍,眸色晦暗難辨。 “哎呀,呸呸呸!”立刻有女子打斷忠義伯夫人道,“你怎么當著公主的面提裴家人??!” 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由于婉皇后的死,‘裴’這個姓氏儼然已成了宮中的禁忌。 忠義伯夫人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干笑一聲道:“都怪妾身出身武門,一提到寶劍就忘乎所以,忘了這茬!襄陽公主,您可千萬要饒了我這張嘴!” 李心玉單手撐著下巴,一手屈指在案幾上叩了叩,說:“饒了你也簡單,將這把劍給我罷?!?/br> “……那不成,珍寶宴的規矩可不能壞,公主須得用一樣東西來跟我換?!闭f到此,忠義伯夫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朝李心玉身后的裴漠努了努嘴,“要不,用那個小少年來換?” “他不行?!崩钚挠癫患偎妓鞯木芙^道。 “開玩笑的,妾身哪敢橫刀奪愛呀?!?/br> 李心玉瞥了一眼裴漠,對趙夫人說:“我用王右軍的真跡來換,如何?” “妾身是個舞刀弄棒的粗人,自小就討厭這些書啊畫啊之類的玩意兒?!敝伊x伯夫人擺擺手,心生一計,“要不這樣,公主殿下出園右拐行走一百步,將自己遇到的第一個男子帶到這兒與我們一同飲茶,如何?” 大家都知道李心玉喜好美男子,忠義伯夫人的餿主意一出,其他人都爭相嬉鬧起哄,連陳太妃也沒有辦法,笑嗔道:“趙環兒啊趙環兒,連公主也敢捉弄,你真是蔫兒壞!” 女人們起哄,李心玉不好敗興,便起身道:“行,一言為定?!?/br> 不就是帶個男人來飲茶么,小菜一碟! 裴漠蹙眉,上前一步嘴唇微張,像是要說什么似的。只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李心玉卻是自顧自出門右拐,閉眼,扶著雕欄玉砌一路朝院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一百步。 李心玉睜開眼,發現裴漠就抱臂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跟來了?”李心玉訝然,有些惡劣地猜想:莫非是想趁機偷襲自己? 然而,裴漠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嘴角一勾,認真道:“公主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是我,所以,將我帶回去吧?!?/br> 秋風襲來,落葉翻飛,李心玉怔怔地望著裴漠,忽覺心跳如鼓。 第9章 知秋 裴漠的這雙眼睛,有時如萬丈寒潭,有時又熱情似火。比如他此時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李心玉竟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亂。 好半晌才回神,她笑了聲,眼睛瞇成兩輪彎月,道:“你這是舞弊呀,小裴漠!趙夫人又不是傻子,定是不依的?!?/br> 裴漠一本正經道:“萬一公主第一個遇見的男子生得丑呢?萬一是個太監呢?” 李心玉樂道:“太監不算男人。長得丑我也認了?!?/br> 裴漠抿了抿唇,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又很快松開,“公主房中從未出現過兵器,為何突然對那柄青虹劍感興趣?” 李心玉也不知道為什么。 當年父皇帶著她的母后去獵場圍獵,不幸遇刺,婉皇后中箭不治身亡。只因蕭國公裴胡安曾上書彈劾婉皇后專寵后宮、干預朝政,只因那支射死婉皇后的流箭上恰巧刻有裴家的族徽,父皇甚至沒經過審查,便一口斷定是裴家懷恨刺殺了皇后,將裴家十四歲以上男丁盡數斬殺,未滿十四歲的犯人和女眷官賣為奴。 李心玉雖然嘴上不說,但她隱約猜到了,母后遇刺這事,可能絕沒有父皇想的那么簡單。 裴家覆滅了,這柄滿載著裴家男兒血汗和赫赫軍功的寶劍,竟淪為了女人的玩物……或許是為了贖罪吧,她想贏回這把劍。 這些話自然無法說出口,李心玉漫不經心道:“我做事向來只憑喜好,不問因果?!?/br> 正說著,花園小路盡頭遠遠走來了一人。 是個男人。 “就他了?!崩钚挠駚砹伺d致,在楓樹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笑吟吟的守株待兔。 那男子穿著一身潔白如雪的衣裳,衣袂于風中翻飛,別有一番空靈飄逸之感。 白衣在宮中是不討喜的,能有資格穿白色官服自由穿梭于宮中的,向來只有一人:掌管歷法星象、祭祀占卜的太史令——賀知秋。 那男子溫溫吞吞地走著,走近一瞧:嗬,可不就是咱賀大人么! 說起賀知秋,李心玉與他頗有些淵源。 賀知秋性格孤僻安靜,不善交際,故而終日以鬼面面具示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那件事,李心玉興許窮極一生也不會與他產生交集。前世元和元年,李瑨剛剛登上皇位那會兒,依照祖制曾請太史令賀知秋占卜星象,得出來的卻是大兇之象,便直言上諫,說:“紫微星亂,東唐江山不保?!?/br> 李瑨那性格哪能聽得了這話???一怒之下,便讓殿前武士按住賀知秋,將其拖出去問斬。 那會兒李心玉恰巧路過,見賀知秋因一言而獲罪,著實可憐,便做了平生唯一的一件好事:向皇兄求情,放了賀知秋一條生路。 事后,冰清玉潔的賀大人為感李心玉救命之恩,還送了她一條串著金鈴的紅手鏈。據說,那兩顆布滿符文的小金鈴是什么辟邪圣物,能消災減難的。 之后不到兩年,瑯琊王與裴漠聯手叛變,李瑨成了亡國之君,賀知秋一語成讖。只是那兩只小金鈴,卻沒能替李心玉抵擋住橫死清歡殿的災難…… 李心玉直起了身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手腕,那里空蕩蕩的,早沒有了金鈴兒的位置。她朝戴著面具的白袍祭祀官招招手,笑道:“賀大人,過來過來?!?/br> 賀知秋抱著一摞竹簡,左右張望了一番,似乎在無聲的詢問:找我? “不用看了,就是叫你呢?!崩钚挠駭n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加大音調喚道。 裴漠顯然也認出賀知秋的身份了,似笑非笑道:“白衣鬼面,太史令賀知秋,傳說中冰清玉潔的高嶺之花,公主遇見他,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話還未說完,裴漠便住了嘴。 因為這朵高嶺之花竟破天荒聽話地朝李心玉走來了!說好的性格孤僻古怪呢? 驚訝之余,李心玉頗有些沾沾自喜地想:看來,本美人兒的面子還是挺大的嘛! 賀知秋抱著竹簡在李心玉面前站定,一襲白衣襯著身后的紅墻黛瓦和堆積如火的楓葉,更顯得飄然若神人,只是這么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偏要在臉上戴一張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著實有些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