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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臟臟朝那邊走了一步。 輪椅上坐著一個清瘦的女人,穿著一身白色亞麻布的連衣裙,她的頭發低低挽了一個卷,中分,有著潔白的額頭和因為出汗而黏在鬢角的發絲。她用雙手滑動輪椅的輪子,在人高馬大的外國人堆里面格外嬌小蒼白。她速度很慢,慢慢地滑行到兩三米開外便不再動了,兩個人互相對視,周圍的人也沒好意思從他們的視線當中穿過。 臟臟不認識她。 完全沒見過。 但是當看到她左眼下方的那顆淚痣時,又覺得他們見過了。 女人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既不著急也沒有驚慌,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像是將臟臟從頭到腳打量著,每一眼都看到了骨頭里面去。臟臟的長頭發也低低地挽著,懶得扎高省得麻煩,他們繼續注視著。 周圍的嘈雜不見了,人流消失了,聲音隱身了,光線卻明亮了。 幾番掃視之下臟臟才發現她并攏的膝蓋上有東西。 幾番掃視之下,女人才去拿她膝蓋上的東西。 臟臟往前走了一步。 女人舉起了手里的紙。 紙上是3個中國字,非常簡單,只要上過小學的小學生就能讀出來??墒羌磳⑸洗髮W二年級的臟臟卻從沒念出來過。 是mama。 字體娟秀,下筆有力,是練過書法的字體,但是究竟是什么體臟臟卻不知道。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歪著頭琢磨這3個字的發音還有背后的深意。胸口仿佛覆了一層粘稠的泥沼,有甩不開又急于甩開的捆綁感。mama?他從沒想過這個詞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它是什么?它代表什么?它具有什么能量?這些可能都是一個理科生分析不出來的數據。 他再往前走了兩步,皺著眉的樣子很認真,認真到嚴峻了。沒有人念給他聽,可是這3個字的力量太大了,大到沖破了他堅固的耳膜,震耳發聵。 是mama這是什么意思? 是懷胎十月的鏈接,是共享過一個身體的事實,是胚胎用寄生的方式在母親的身體里扎根最后安全脫落。是臍帶源源不斷吸收營養,掠奪母體的鈣質,將所有能用的養分納為己用,最后發育成頭骨巨大的胎兒 是羊水,是胎囊,是胎心和胎芽,是經歷撕裂的產道降生后那一聲吸氣和哭泣,披著母親的鮮血從此到了人間。而這一切都是臟臟學完生物之后的理解,他沒有辦法去體會,他將所有知識點揉碎裝進大腦里,但是都抵不過視網膜接收到的圖像。 一張塑封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小嬰兒睡在襁褓當中,他甜甜地睡著,絲毫不知道接下來人生會有多么巨大的改變,也從沒離開過mama的懷抱,可能剛剛喝完了奶水,被mama親了一下,做著甜甜的美夢。 他穿著一件連體的藍色小衣裳。 胸口的鈍痛像是被挖了個大洞,或者直接被人重拳砸了個坑,肋骨和皮膚都朝著里面凹了進去。強烈的沖擊讓臟臟后退了半步,瞳孔驟然縮成了一個點,紛亂的記憶或許被掩埋了,或許是錯亂了,他仿佛看到了不記事的自己,也仿佛是親自回去了一趟,瞬間變成了照片里的嬰兒。 他朝著正前方走,目光里仍舊有著看不懂的猶豫,等到視線可以從照片上挪開時他才看向了那個身份為mama的女人。 他皺起眉,深深地皺著,感受到了臍帶被剪斷那一刻的分離,呱呱墜地。鼻梁骨深深地縱起,上下唇張開一條縫,不自覺地用嘴進行著深呼吸,他如同被泡回了羊水里,窒息又安靜,溫暖又潮濕。隔著肚皮感受到的觸覺停留在他的臉上,他在zigong里調轉方向,發動了母親孕期最后一場莫大的痛苦,令zigong開始收縮,產生了人體10級的疼痛。 盆骨當中的恥骨聯合處斷裂,從未見過光明的胎兒滑出了黑暗,從胎兒變成了嬰兒,肚臍還連著等待排出的胎盤。 是mama。他明白了,他知道了。 幾步幾步地往前走,臟臟終于走到了她的面前,失語癥和不能走路的女人是自己的mama。他蹲下來一個字都不說,兩個人在同一個位置上有淚痣,如同復制粘貼,是基因證明。如果當年他們沒有分開,現在他應該在這里讀大學了,可是即便他們分開,命運仍舊將他帶到了這里。 父愛的鏈接他無從感應,母愛的鏈接仿佛渾然天生,在這一天,臟臟趴在母親的膝蓋上泣不成聲。 啊小混混叫了一聲就睡醒了,睡午覺時他不小心將雙手搭在胸口,剛剛夢里喘不過氣。 屋里開了空調,前幾天還不覺得,孕期到了6個月他開始瘋狂燥熱,身體上一片布料都不想沾。肚子已經圓滾滾挺起來,越瘦越顯懷,但還是能夠看出腹肌的淺淺輪廓。 現在幾點了?他緩了幾分鐘才起身,原來現在才十二點多。 弟弟的飛機抵達時間是下午一點,預計過完海關再拿行李要兩點。 33天就這樣過去了,難熬的時期結束,終于可以團聚。小混混下床接了一杯水喝,不知道晚上給弟弟做點什么吃,叔叔說今晚出去吃,可是自己這個肚子 原本叔叔還說接自己一起去機場,兩個人一起接機??墒乾F在真是不敢輕舉妄動,外面高溫酷暑,自己也不能穿個厚重的大碼衛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