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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岸上濕淋淋地爬上來時,無渡的尸身還留在海岸邊。 他渾身的骨頭都碎了,佛珠斷裂散落,只剩下兩顆珠子還被他握在手里。那雙好看的眼睛緊閉著,身下大灘大灘的血已經洇進了沙灘里,看不清了。 連飲月跪在柔軟的沙土中,將無渡的尸首抱在懷里。她想像以前一樣仔細看看他的眉眼,可努力了許久,卻沒法在他身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熟悉感。她只摸到軟綿綿的腐rou,像是摸著一個沒有內芯的布偶外殼。 那一瞬間,連飲月心里的恨蓋過了她所有的恐懼和愛意。 她抱著無渡的尸身,在夜色下走回村子,然后推開房門,將她印象里那些面目猙獰的臉挨個捅死在了睡夢里。 連飲月當時著了魔一般,只想報仇了事。誰知那些人死是死了,可他們的血rou順著土炕流下來,濺落到無渡身上時,卻詭異地將他身上那些傷口愈合了。 那一瞬間,連飲月無師自通地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妖”。 我要讓他活過來,她魔怔地想。 她將無渡帶回了那座寺廟,將那地方改名叫做了“自渡寺”。一個妖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出障眼法,讓所有進廟的人都忘記那段荒誕而“yin賤”的故事。 從那之后,連飲月日日哭,天天求,把無渡像尊佛一樣供起來,可卻不敢再奢求他睜眼看自己一眼。 她早想好了,等到無渡真正“活”過來那一天,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地去死了,無論是下十八層地獄贖罪,還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她都沒什么可遺憾的。 殺人償命,那些人害死她,于是她也殺了那些人。 所以她殺了別人,自己也一樣沒指望善終。 可連飲月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急,這樣倉促,倉促到她還沒做好不告而別的準備,反而以一種比當年還要狼狽污穢的模樣再次面對了無渡。 “是我自私,我知道?!边B飲月輕聲道。 事已至此,連飲月好像是想開了,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她微微仰頭靠在了墻上,身后的血洞一刻不停地向外滲著血。 她講完了自己這么多年的故事,講完了這些來龍去脈,就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無形的枷鎖。 至于這些人是可憐她無妄遭災,還是鄙夷她惡事做盡濫殺無辜,她都不在乎了。 連飲月最后一絲求生意志也沒了,臉色很快變得灰敗下去,只剩一口氣吊著。 “對不起?!边B飲月對無渡說:“……你該恨我,一切都是因為我,若我當初能不執迷,或許很多事不會變得如此?!?/br> “貧僧說過,并不恨你,以前不會,以后也不會?!睙o渡靜靜聽了半晌,這才方開口道:“貧僧法號無渡,并非不渡之意,而是無可不渡。兩百余年前,貧僧就曾與你說過,施主心中有苦,貧僧修行之人,自該渡你?!?/br> 無渡頓了頓,又說道:“上一世,貧僧愿舍棄rou身性命渡你,這一世也是一樣。若施主最后能大徹大悟,放下執念,貧僧這幾世修行又有何值得留戀?!?/br> ——好家伙,盛釗震驚地想,這是什么至高無上的奉獻主義精神。 他還以為佛祖割rou喂鷹這就是個宗教洗腦小故事,沒想到今天還真見到活著的了。 “你為什么非要渡我呢?”連飲月癡癡地笑道:“……這世上有的是,比我聰明,比我還慘的人?!?/br> “或許是緣分,也或許是因為貧僧正巧遇到了施主?!睙o渡說:“世間萬物皆如此,在貧僧眼中,眾生皆一樣?!?/br> “可是我殺了那么多人?!边B飲月說:“我是個惡人?!?/br> “貧僧自會擔當此間罪責?!睙o渡沒有絲毫猶豫,他說道:“貧僧愿再苦修八百年,平孽障,報恩怨,所修功德皆還逝者,以償你此生因果?!?/br> 連飲月低低地笑了一聲,她放下手掌,用一種眷戀又懷念的眼神看了無渡一會兒,輕聲道:“我要是說我看不開呢?!?/br> 無渡微微一愣。 “我要是說,我此生執念都在你身上,要你動情,要你一個吻,我才能放下執念,安心頓悟呢?!边B飲月咄咄逼人道。 “可以?!睙o渡說。 無渡半刻不曾猶豫,答應得干凈利索。 盛釗:“……” 我剛才感慨早了,他信服地想,這和尚是真的……真的…… 盛釗在心里憋了半天,愣沒想出一句形容詞來。 若說他圣母,他也不是,他明事理,也有承擔責任的傲骨和決心,一點都沒有慷他人之慨的虛偽感。他一邊執著地要救連飲月,卻又沒有抹消她的罪孽,而是真真切切地想以一己之身渡她上岸。 他像是一尊藏了金玉之心的泥菩薩,明明自己都保不住自己,卻還能以那顆心托著一葉浮萍不至沉沒。 真佛,盛釗只能這么想,這和尚確實不愧刑老板一句“能燒出舍利子”的評價。 連飲月久久沒有說話。 無渡還以為她是等著自己主動,于是磊落坦然地站起身來,走到連飲月面前,半跪下來,向著她俯下身去—— 就在無渡將將要碰到連飲月唇瓣時,她卻忽然動了動,伸手擋住了無渡的動作。 “我懂了?!边B飲月忽然說。 無渡無波無瀾地看著她。 說來好笑,兩百年都沒想明白的事情,就在方才那一瞬間,連飲月忽然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