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澤會發現，冒充他的人就在他身邊。

    ——沈雨澤會發現，那些熟悉的照片、熟悉的生活片段、熟悉的字詞，全都指向了一個人。

    指向了一個卑鄙無恥的人。

    指向了一個用“朋友”來粉飾一切的人。

    光是想到沈雨澤在知道真相后，會有多么失望，陸平就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他一直以為，刪除賬號就可以糾正這個錯誤，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那只是他一廂情愿在粉飾太平罷了。

    陸平握住鼠標的手漸漸收緊。

    沈雨澤并不知道陸平心中的糾結，他注意到他狀態不對，從沙發上起身向他走去：“你是不是覺得那些媒體采訪太煩人了？你不用在意，直接拒絕就好了?！?/br>
    陸平喃喃道：“我擔心的不是這件事?！彼聊嗽S久，重新抬頭看向沈雨澤。在這一刻，好似有一股氣徘徊在他的心胸之間，那股氣不停地撞啊撞，每次碰撞，都讓他的靈魂震動不已。

    他要說出來。

    他必須說出來。

    由他自己親口說出來，總比被沈雨澤發現強。

    “沈雨澤，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訴你?！标懫綇娖茸约翰灰崎_視線，不要避開沈雨澤的眼睛。

    他如此鄭重的態度也影響到了沈雨澤，沈雨澤隱約猜到了什么，他走到陸平面前，鄭重其事地站直了身體。

    “你說吧?！鄙蛴隄傻?。

    “其實，我——”陸平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原本嚴肅的氛圍被這道鈴聲打破，陸平心底奇怪：沈雨澤明明開了免打擾模式，怎么電話還會響？

    沈雨澤拿過手機，只見屏幕上顯示著四個字：“未知來電”，在看到那幾個字時，沈雨澤的眉頭猛地收緊。

    陸平：“是不是sao擾電話？”

    “不是?！鄙蛴隄蓳u搖頭，表情難看地吐出幾個字，“——是我父親?！?/br>
    第72章

    突然響起的電話打斷了陸平差點說出口的話。

    陸平說不驚訝是假的， 他對沈雨澤傳說中那個年近七十歲還梅開四度的父親非常好奇，隱約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個剛愎自用的有錢壞老頭形象……總之，很像是電視劇里那種會說“有錢就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反派人物。

    若沈雨澤知道他的想象的話， 一定會告訴他——沒錯，沈國寧就是這樣利益至上的人。

    沈雨澤和他父親沈國寧的關系并不親近，沈雨澤出生時， 沈國寧已經五十一歲了， 沈國寧對于自己的第三段婚姻和第三個孩子， 并沒有什么感覺。唯一有影響的， 就是沈家負責遺產分配的律師加了一個月的班而已。也就只有沈雨澤的母親還抱有一絲幻想， 以為可以“母憑子貴”， 牢牢抓住丈夫的心。

    父子倆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沈國寧的生意遍布全國，偶爾還要飛去國外待上幾個月，父子倆關系淡漠， 每次見面談話， 沈國寧列行公事地問兒子幾個問題， 沈雨澤回答的都很好。至于沈雨澤在學校成績怎么樣，身邊有什么朋友，培養了什么興趣愛好……沈國寧一概不知。

    幾個月前，沈雨澤突然決定要轉學，沈國寧也沒有多加詢問， 只當是年輕人心血來潮， 這么久了沈國寧也沒有給沈雨澤打過一個電話， 但是偏偏在今天這個節骨眼上， 沈國寧給他打電話了！

    沈雨澤大概猜到他要說什么， 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沈雨澤接電話的時候，陸平體貼地離開了書房， 幫他關好門，給予他足夠的空間。

    陸平現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剛才他沒說完的話堆在心口，撞得他一顆心飄在半空中，像是被一根細細的繩子吊著，隨時可能落地，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落地。

    他在客廳里坐下，繼續用手機和partner客服掰頭，但對方把無恥兩個字發揮到極致，不管他說什么，對方都不再回復了。

    與此同時，陸平的每條動態下都有新粉絲的留言。有些人從其他平臺上知道了他，急匆匆趕來注冊賬號，id全都是系統默認的名字。后臺@他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還有很多他們本學校的同學，在partner上發布了偷拍沈雨澤的照片。

    陸平第一次知道，原來被這么多雙眼睛關注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現在的他不能刪掉賬號，那么只剩一個辦法了——刪掉他曾經發布過的所有動態。

    這是個大工程，從陸平開始使用這個賬號到現在，他一共發布了近百條動態，有照片，有視頻，有隨手寫的心情隨筆……每一條動態里，都有一個小小的他寄居其中，每按下一次刪除按鈕，仿佛百分之一的他也一并被刪除了。

    粉絲們很快反應過來，更多的私信涌進了他的后臺，問他為什么要刪除動態，陸平并沒有回復，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的關心。

    他說了太多的假話，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說真話了。

    動態一條條被刪除，時間線一步步往回倒退。

    帶招財去絕育的視頻刪除了；臺風夜宿學校的動態刪除了；第一次來沈雨澤家做客時拍的照片刪除了；那句“原來羨慕與同情可以同時存在”刪除了；甚至連南極的美景也被刪除了……最終，陸平的手指停在了@fake-diamond發布的第一條動態。

    那條動態沒有任何多余文字，只有一張照片——沈雨澤身穿騎士服，牽著一匹駿馬，神色淡漠地看向鏡頭。

    隔著手機屏幕，陸平怔怔地望著照片中的人。

    男孩的手指從沈雨澤的眼睛上撫過，他想要從那疏離的眼神里，感受到一點溫度。

    可他只能摸到冰冷的屏幕。

    “對不起，”陸平蜷縮著身體，埋著頭，對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對不起?！?/br>
    “對不起?！?/br>
    “對不起?！?/br>
    “對不起……”

    不知道他究竟說了多少遍，終于，他的手指按下了那個按鈕，刪除了@fake-diamond上第一條也是最后一條動態。

    整個軟件頁面都變得空空蕩蕩的。陸平仿佛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可他直到現在也分辨不清，這個夢究竟醒沒醒。

    他全身脫力地坐在沙發里，一時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就在這時，書房里突然傳來一陣噪音——有什么東西被摔在了地上。

    陸平來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他的身體已經提前站起身，快步走向書房，擔心沈雨澤出了什么事情。

    當他推開書房大門時，只見沈雨澤背對著他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腳下是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機。

    陸平繞過地上的殘骸，快步走到沈雨澤面前，忙不迭地問：“發生什么事了……??！”

    陸平話音未落，沈雨澤已經轉過了身，緊緊抱住了他，甚至把頭埋到了陸平的肩膀上。

    沈雨澤比陸平高了足有半個頭，他突然把全身力氣交托在他身上，把陸平嚇了一跳。還好陸平很快反應了過來，趕忙伸出雙臂，一手反摟住沈雨澤的肩膀，另一只手遲疑了幾秒，最終還是落在了沈雨澤的頭上。

    “……你還好吧？”陸平輕聲問，“和你父親吵架了嗎？”

    “吵架？”沈雨澤并沒有抬頭，悶悶的聲音從陸平的肩膀傳來，“他只是找個理由罵我罷了?！?/br>
    陸平小心地問：“他為什么罵你？”

    “呵?！鄙蛴隄衫湫?，“他覺得，我不顧自己的安危、不顧沈家繼承人的身份，居然沖動地跳水救人，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br>
    陸平愣住了：“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鄙蛴隄山K于抬起了頭，看向陸平，“他覺得，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人命也各有各的價值?！?/br>
    光是復述這句話，沈雨澤就發自內心的感到惡心。他雖然在很小的時候就認清了沈國寧的自私與冷漠，可在親耳聽到沈國寧說出口時，他還是為自己擁有那個人的dna作嘔不已。

    沈雨澤垂眸：“平平，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陸叔叔和陸阿姨都很愛你?！?/br>
    他想起之前陸平和陸mama打電話時，陸mama所表現出來的緊張、擔憂和自豪，她是發自真心的關心自己的孩子，沒有一絲作假。這種母子之間血脈相連的親情，是沈雨澤從小到大，都未曾擁有過的。

    他們站在落地窗前，就這么安靜地擁抱著。這是沈雨澤頭一次在陸平面前暴露出自己這么情緒化的一面。歸根結底，他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罷了。

    看著沈雨澤眼底的孤寂，有那么一瞬間，陸平差點脫口而出：沈雨澤，你來我家吧，我可以把我的家人分享給你，讓你也擁有關心你的爸爸mama，再附帶一個黏人的meimei和同樣黏人的我。

    但最終陸平什么都沒說，只是用更大的力氣抱住了沈雨澤的肩膀。

    ……

    周日一早，沈雨澤陪陸平去手機營業廳補辦了電話卡。沒想到營業廳的工作人員認出了他們，非常熱情地想要和他們合影。

    有其他辦理業務的人問：“他們是明星嗎？”

    “不是！你有沒有看昨天那個特別火的跳水救人視頻，他們就是視頻里的兩個主人公！”

    “??！我看了我看了，原來是他們！”

    這么一吆喝，原本沒認出來他們的人也紛紛跑過來要和他們合影了。

    兩人對視一眼，趕快趁著人聚集起來之前跑走了。

    他們好不容易跑回車上，陸平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到底，到底有多少人看過那個視頻??？”

    “光是原博主發出的那一條，點贊已經破百萬了，這還不算其他媒體轉載的?！鄙蛴隄陕曇舻统?，“按照瀏覽和點贊量十比一計算，看到的人不止千萬?！?/br>
    不止千萬……他們椒江是個很小的城市，城市人口也就百萬上下！陸平兩眼一黑，忽然覺得partner上漲粉五萬根本不算什么了。

    沈雨澤：“而且這件事背后，應該有人在故意推?！?/br>
    “你是說水軍？”

    “嗯?！鄙蛴隄赡樕懿缓?，“我查了一下，最先轉載的營銷號都和王詩雅的傳媒公司有關系，而且她名下簽約的那些小網紅也都點贊評論了視頻，引來不少流量?！?/br>
    陸平沒想到居然會聽到王詩雅的名字：“她要干什么？她有病??？”

    “不知道?！鄙蛴隄衫湫?，“可能她以為，幫我‘出名’能讓我呈她的情吧?！?/br>
    “……#￥％@￥％￥……”陸平沒忍住罵了句臟話。

    沈雨澤教他：“你也把手機設置成免打擾模式，這樣那些電話就打不進來了。他們找不到咱們，只能去聯系學校，我已經和校長說過了，所有的采訪都幫咱們推了，咱們不需要這種出名方式。這種熱度過不了幾天就會散去了，你不要因為這些關注影響到自己?！?/br>
    陸平猶豫：“可是網上……”

    “網上的事情不要再提了?！鄙蛴隄上氲酵踉娧潘娮龅臓€事，就覺得心煩，“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打著我的旗號博取關注的事情，我不想再聽到了?！?/br>
    “……好?！?/br>
    沈雨澤并不知道，他又一次打斷了陸平即將說出口的真相。

    “誠實”這種事情，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說出口的。撒謊的人總是備受煎熬，他們不知道要如何和自己的虛榮與愧疚做斗爭，若不能一鼓作氣說出真相，那就只能再而衰三而竭。

    這個周末對于陸平來說過得即漫長又短暫。他幾乎沒有合眼，即使睡著了，夢中也全部都是網上的紛紛擾擾。他夢到沈雨澤知道了全部的真相，那雙曾經充滿溫度的眼里，重新變得冰冷至極。

    夢里的沈雨澤還是那樣冷靜，如往常一樣。

    他甚至沒有表現出震驚、失望或者被欺騙后的憤怒。他只是克制且冷漠地問：“平平，你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說出真相，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

    夢里的陸平無法回答，因為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自己無數遍。

    夢醒后，陸平發現自己的枕巾上滿是濕意。他抬手摸到臉上的淚痕，起身去廁所洗了一把臉，然后重新回到了床上，一直清醒地等待天亮。

    這兩個晚上，陸平并沒有回到客臥，而是繼續和沈雨澤擠在主臥的床上。按理說沈雨澤燒退了，他應該搬走的，可是他一想到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和沈雨澤離得這么近了，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在沈雨澤身邊多賴一陣子，享受最后幾個小時的親密。

    他知道沈雨澤不喜歡看網上的八卦，但就算沈雨澤不看，學校的同學也會告訴他。到了那時，沈雨澤肯定要知道@fake-diamond的事情，以他的智商，肯定會很快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