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望著面前小山一樣的教參書，心里不免悵然與惶恐。沈雨澤給了他用錢都買不來的東西，而他能回報他的，不過是一些特產小吃和三十塊錢騎一下午的老馬罷了。

    他要如何才能趕上沈雨澤，成為與他相稱的朋友呢？

    ——不如，先從好好學習英語開始吧?。ㄉ蛴隄桑?？）

    ……

    轉眼又是一個周一。上周剛經歷完月考和家長會的雙重打擊，班里的大部分同學都度過了一個堪稱災難級的周末。

    一見面，彼此寒暄的第一句絕對是：“你吃柴了嗎？”

    “當然吃了?！蓖ǔＡ硪蝗硕紩诡^喪氣地回答，“柴到飽，飽到周末都沒下床?！?/br>
    不明就里的外地人聽到，肯定要誤以為“柴”是當地的特產小吃了，就像嵌糕或是泡蝦一樣。實際上，柴在當地方言里是“打”的意思，哪個小寧沒挨過家長的柴？過年柴，考試柴，甚至有些淘氣的男孩子，生日也會被柴。

    不過陸平很少被柴，他好像從未有過叛逆期，成績一直穩定在年級中游，就算這次英語沒及格，爸媽也沒說一句重話。他們夫妻倆連英語字母都認不全呢，自然不敢要求孩子樣樣精通。

    但是，爸媽那里好交代，老師那里不好交代。

    課間時，陸平被英語老師叫去了辦公室。

    英語老師一見到他就開始嘆氣：陸平這孩子什么都好，學習也挺刻苦的，每次的作業交得最及時，范文背的好，單詞默寫也很少錯，但英語成績就是提不上去。

    “陸平，怎么這次英語又拖后腿了？”英語老師拿出年級總排名，痛心疾首地說，“你們班主任特地來找我，讓我和你聊聊。你看，你其他幾科成績都不錯，不算英語能排到年級前三十，一算上英語，立刻往下拖了這么多……你每次都比年級平均成績低二十分，你心里不著急嗎？”

    陸平訥訥：“著急……”

    “著急你倒是使勁??！”英語老師把他手里的卷子拿過來，依次翻過作文、閱讀、完型填空，很想找到陸平某個薄弱的部分，讓他好好使勁，結果翻來翻去，發現哪里都薄弱。

    老師無奈了，最終翻到卷子開頭的聽力題：“你看看你的聽力，有很多都是基礎題，只要多聽就能解決。英語除了要背單詞背語法，還要多讀多聽，不能只會‘啞巴英語’‘應試英語’，否則你上了大學，四級過不了，學校都不發畢業證的！”

    老師可沒在危言聳聽，現在各大學猛抓英語，四級證書都和本科畢業證掛鉤。老師不想看到陸平拼死拼活卷進大學，最后卻因為英語困住了手腳。

    陸平默默點頭，表示回去一定會努力的。

    “有什么不會的題，都可以拿來問老師，如果老師不在辦公室，也可以去問同學……沈雨澤不是你的同桌嗎？這次他英語拿了滿分，你要多多向他靠近，爭取和他做朋友，我相信沈同學不是那種自私的人，他一定會幫你的?！?/br>
    “……”陸平知道老師這番話純屬善意，但聽在陸平耳朵里，卻讓陸平覺得，仿佛他接近沈雨澤、成為他的朋友，只是為了白嫖一個英語家教。

    為什么交朋友要想那么多呢，看家世、看顏值、還要看成績。

    他們之間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天平，沈雨澤隨手扔出來的砝碼重達千斤，可是陸平摸遍了渾身上下，只能捧出一顆赤條條的心。

    陸平離開辦公室前，英語老師說：“對了，你回去之后，讓沈同學來辦公室一下，我有事情找他?！?/br>
    陸平應下了。

    回到教室時，沈雨澤的課桌旁又如往常一樣圍了很多人。

    因為他逆天的月考成績，現在沈雨澤成了整個學校的名人，不光在高二有名，甚至高一高三的學生都聽說了這位英語滿分的“年級倒數第一”。

    至于之前流傳的打人事件……害，沈同學又帥又聰明，那雙手是用來握筆的，怎么可能打人呢？一定是以訛傳訛啦。

    沈雨澤性格高冷，最不喜歡和無關的人社交，但是他的冷臉哪里擋得住同學們的熱情，每節課課間他的座位前都像菜市場一樣熱鬧。

    就算沈雨澤不理他們，他們也能自己找到話題聊下去。

    這個說：“沈雨澤，你平時不打游戲嗎？”

    那個說：“哎，自從出了身份證綁定系統，現在每周只能上線打一個小時游戲?！?/br>
    “你傻啊，你用你姐的身份證啊?！?/br>
    “不行，我姐在外地上大學，每次人臉驗證都要眨眼，我用我姐的照片被識破了！”

    “我綁定了我爸的微信，進游戲默認使用我爸的id，可是我爸開餐館，賬號叫‘豬頭rou專賣店’，每次組隊總是遇到那些說話難聽的人?！?/br>
    “這種人網上到處都是，直接拉黑就好了?！?/br>
    ……拉黑？

    聽到關鍵詞，原本默不作聲的沈雨澤抬起了頭。

    沈雨澤開口：“什么情況下你們會拉黑一個人？”

    幾個男生對視一眼，話最多的那個搶先回答：“那些總是說臟話的人肯定要拉黑的?！?/br>
    沈雨澤搖頭：“如果沒有說臟話呢？”

    “呃，陰陽怪氣也不行?！?/br>
    “陰陽怪氣具體指什么？”

    “陰陽怪氣就是……”男生撓撓下巴，舉了個例子，“我月考進步了十名，發了一條空間動態，結果有人說：‘進步十名就這么開心，你什么時候拿年級第一??？’”

    旁邊的女生接話：“我出去玩，發了幾張自拍，初中同學評論‘這么好看的人是誰啊，我怎么從沒見過’？”

    又有人說：“我生日那天，我爸送了我一雙我特別喜歡的限量款球鞋，我發到我常去的籃球論壇，有個不認識的id說我是‘富二代’?！?/br>
    三人各舉了一個例子，可沈雨澤聽后，內心并無任何波動。

    他眉宇間帶著一絲困惑：“這就叫陰陽怪氣？”

    三人：“……”

    被人說成績好、顏值高、家里有錢，在沈雨澤這里確實不叫陰陽怪氣，而是叫陳述事實。

    就在這段對話陷入僵局之時，陸平像是只小老鼠一樣從人群的縫隙之間擠了過來，艱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一出現，沈雨澤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在了他的身上。周圍的其他同學也松了一口氣，打心眼里慶幸可以不用繼續剛剛那段尷尬的話題。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這里，陸平有些不習慣地瑟縮了一下。

    “呃……沈雨澤，英語老師找你?！?/br>
    沈雨澤：“有什么事嗎？”

    “不清楚，老師沒說?！标懫綋u了搖頭。

    沈雨澤正好在人群里待煩了，他借著這個機會離開了逼仄的教室。

    沈雨澤一走，那些原本圍在他身邊的人也散去了，他們活像是一群搶完了面包的海鷗，拍拍翅膀走得不帶一絲留戀，只留下滿地的鳥屎。

    陸平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一個人樂得清凈。

    不過，他這邊清凈了，教室的另一隅又熱鬧起來了。

    課間休息時總是這樣，班里同學分成一個個不同的小團體，在教室前后左右不同的地方開海鷗派對。

    而這次，手拿面包的中心人物變成了陳妙妙。

    陳妙妙家里很有錢，她爸的工廠做鞋帶生意，是當地有名的納稅大戶。在沈雨澤轉來之前，陳妙妙一直是班里的風云人物。她總能拿出最新上市的電子產品、穿上最新款的衣服、甚至連遠在滬市的迪士尼，她都去過好幾次了。

    唯一的問題在于……她的成績實在太差，這次月考結束，她吃“柴”吃到飽。

    不過即使這樣，陳妙妙依舊高昂著她的下巴，和周圍的海鷗們炫耀起來：“我媽給我請了一個外教，一對一的那種，一個小時就八百塊錢呢！”

    “八百塊錢一小時？這也太貴了吧！”有只海鷗驚呼，“找英專的大學生，一小時也就一百塊錢?！?/br>
    “外教不一樣，人家英語是母語，教的肯定比大學生好?！标惷蠲詈V定極了，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英語成績突飛猛進，一躍從年級倒數直沖云霄的美好前景。

    椒江是座小城，這里沒有大型的跨國公司，也沒有發達的國際樞紐，城市里很少見到金發碧眼的異國面孔。學生們在本城見到外國人的機會寥寥無幾，陳妙妙當然要好好炫耀一番。

    陳妙妙：“我周日就上了一節課，我發現外教的教學手法真的不一樣！她不講單詞也不講語法，而是和我用英語聊天，雖然才上了一節課，但是我覺得我的聽力水平大有進步！”

    “你們都聊什么了？”海鷗問。

    “她告訴我，她只比我大幾歲，她是來這邊當交換生的，平常住在大學城。她還說，她和她的外國同學經常在大學城的一家咖啡館喝咖啡，別人看到他們是外國人，就經常和他們搭話聊天……”

    陳妙妙的聲音穿透力太強，即使陸平沒有故意偷聽，那些聲音還是源源不斷的灌入陸平的耳朵。

    大學城……外國人……咖啡館……聊天……英語進步……

    陸平的心里癢癢起來。

    八百塊一節的外教課，他是肯定上不起的。但是他可以曲線救國??！如果他膽子大一些，去那家咖啡館，找那些外國人搭話呢？

    ……不不不，別胡思亂想了。

    他知道自己的英語水平有多差，考試都及不了格，還去和外國人練口語？說不定人家外國人都聽不懂他的口音呢。

    ……但是他再差，能有陳妙妙差？陳妙妙月考英語才考了三十分！她都敢和外教說話，他為什么不敢？

    陸平一時陷入了糾結之中。

    他的左右肩膀上仿佛各出現了一只小老鼠。一只小老鼠頭頂天使光環，鼓勵他勇敢追夢，不要害怕；另一只小老鼠則撲扇著惡魔的翅膀，讓他不要癡人說夢，徒增笑話。

    就在他搖擺不定之際，身旁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打了個響指，猛地喚回了他的神智。

    陸平順著那只手茫然抬頭——不知何時回來的沈雨澤就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按在他的課桌上，微微壓低身子，眼底帶著一絲關切

    “怎么了，你不舒服？”沈雨澤問，“你一直皺著眉頭?！?/br>
    “??？沒、沒有，就是在想事情?！标懫胶鼗卮?。

    沈雨澤見他無礙，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們是同桌，文具偶爾會混用，課本也經常越界，沈雨澤隨手把一張紙放在桌上，陸平低頭看去，發現那居然是一張報名表格。

    陸平下意識地讀出了表格上的文字：“《椒江市高中生英語演講比賽》……”他終于反應過來，驚呼出聲，“英語老師叫你去辦公室，是讓你報名演講比賽？”

    這個比賽非常有名，每年都會舉辦，由學校推選學生參加。若能獲得前兩名，就可以代表椒江市，去省里參加比賽了！省級比賽都是電視直播的，而且還有獎金拿！

    去年市里比賽時，學校還組織學生去現場觀賽了呢。當時陸平就坐在臺下，他望著臺上那些自信張揚的選手們，不知有多羨慕。明明都是同齡人，他們可以站在聚光燈下，用流利的英語進行演講，而他只能傻乎乎的鼓掌……差距真是太大了。

    沈雨澤原本對這個比賽不感興趣，當英語老師把報名表拿出來時，他第一反應就是拒絕。他討厭一切麻煩的事情，這種莫名其妙的演講比賽，完全是在浪費他的事情。英語老師說的那些好處——獎金、上電視、乃至高考加分——對他都沒有任何吸引力。

    但是……在看到陸平崇拜的目光后，沈雨澤想要拒絕的心思忽然松動了。

    沈雨澤：“……你覺得我應該參加嗎？”

    “當然要參加??！”陸平羨慕極了，他的眼睛圓潤晶亮，帶著一層朦朧的水光，“沈雨澤，你真厲害！你的英語口語一定特別棒！”

    “……嗯?！鄙蛴隄神娉值狞c點頭，實在無法忽視他刻滿崇拜的眼神。

    沈雨澤懷疑，陸平是故意的，他故意用那種濕漉漉的眼睛看著自己，讓沈雨澤一步步迷失。

    “你不是早就知道嗎，我的英語是和外教學的?！?/br>
    沈雨澤手中的簽字筆繞著指尖轉了一圈——如果，陸平真的想看到他拿冠軍，那他就勉為其難的報個名吧。

    就在沈雨澤提筆在報名表上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陸平的腦海中卻在思考另一件事。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英語學渣，但沈雨澤的英語卻這么厲害。他想縮小這個差距，他想追上沈雨澤，他不想被人說：“你和他樣樣不匹配，怎么能做朋友？”

    ——他決定，他要去咖啡館，找外國人練一練自己的英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