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97節
今日路上擁擠,時不時有三兩行人打小巷經過。 她立在一扇角門外,隔著一道墻,靜靜聽著里面的喧囂。 不知為何,仿佛是生出類似“近鄉情怯”的念頭,她遲遲不入, 此刻他當在宴客,抽不出身來見她,再等等吧。 她抱著卷軸,靠在一顆光禿的矮樹上,抬目望向天上的月,初七的月并不奪目,被皇城明晃的燈火耀得越發失了顏色,冷冷清清地鑲在天際。 容語不知不覺笑了。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像是微不足道的跌在深淵里的水花,輕輕在夜色里蕩開一絲漣漪。 容語抬目望去,卻見門下立著一人。 浩浩白衫,孑然而立,那雙冷雋的眉眼,似被風華染就,映著這身清越的氣質,仿佛要喝退這一夜的繁華。 然而,就在雙眸瞥見她那一刻,縈繞在他周身那抹朦朧的疏離,一瞬間褪去,似月色淌入心底,露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難以言喻的柔和來。 “卿言....” 他丟下滿院的朝官賀客,獨獨在偏院等她,已等了好一會兒,就猜著這位掌印大抵不走尋常路,趁著前段時日修整院子,特意在此處開了一道角門。 一道專門別意給她留的門。 越等心中越亂,擔心她不會來。 恍惚聽到外面有行人來往,心靈感應似的,推開門,卻見對面枯樹下立著一道清絕的身影。 密密麻麻的暖意涌入心底,自小背負的沉疴重擔,與生俱來的淡漠疏離,一瞬間在那雙淺淡柔和的眸里化為無形。 容語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挺直腰身,下意識將卷軸背在身后,信步往他走來,揉了揉鼻梁,露出幾分鮮有的局促,眼神飄忽閃爍,“哦,我剛好路過....” 謝堰定定看著她沒吭聲。 容語像是要現行的小狐貍,趕在被他戳穿的當頭,窘迫地將字軸往前一遞,“聽聞你今日生辰,特來賀禮...”嘿嘿干笑了一聲,又別過目去,不敢看他,耳根在一瞬間紅透。 謝堰目色里似有幽光淌動,唇角微不可見地彎了彎,這才接過字軸,不用猜也知道里頭寫著什么,側身一讓,輕聲道,“請進?!?/br> 容語大步跨入院內,謝堰將門掩好,領著她進入書房。 夜風叩動窗欞,颯颯作響,房門洞開。 容語坐在桌旁,往外面張望一眼。 院子新翻過一輪,樣子倒也沒多變,就是好像...更方便她出入了... 謝堰將字軸小心翼翼放在桌案,回眸看了一眼容語,將早備好的茶,給她倒了一杯,“這是天山顛的雪龍茶,一年才產幾兩,極是難得...” 容語正扶著茶盞要喝,卻見謝堰又自里頭取了一壇酒出來,替她斟了一杯。 “卿言,試試這酒,這叫青梅酒,沒有西風烈那般霸烈,也不像女兒紅那般醇,卻是清淡宜飲的?!?/br> “哦,那我試試...”容語放下茶盞,去擒酒杯。 酒盞還未碰觸到唇,卻見面前的人再次站了起來,忽然問道, “卿言,你是不是還未用晚膳?” 不待她答,又迅速往門口走,“我這就去給做...” 恍惚自己說錯了話,謝堰走到門檻處,扭頭沖她露出一個歉意的笑, “君子遠庖廚,我的意思是,我讓下人給你做....” 容語側首,看著他的身影飛快消失在門口,往廊廡盡頭去了。 進來一會兒功夫,凈看著他晃來晃去。 容語嘗了嘗青梅酒,酒液里滲著些甜意,并不是她平日愛飲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心上人斟的緣故,她居然給飲完了。 謝堰很快自走廊盡頭折了回來,立在門外深呼吸一口氣,方從容踏了進來。 兩個人隔著一張方桌坐著。 一時半會,竟也無人吭聲。 容語干巴巴地將酒杯推了推,“酒不錯....” 謝堰神色微亮,側首看著她,“你喜歡嗎?這酒適合女孩子喝...”他在軍營里見過容語喝得酩酊大醉,這是他特意給她尋來的酒,解饞又不傷身。 心上人都這么說了,她能怎么著。 手搓著膝蓋,頷首,“嗯,喜歡?!?/br> 謝堰微微彎了彎唇。 短暫的沉默后,二人異口同聲, “卿言,...” “謝大人...” 四目相對。 謝堰咽了咽嗓,雙手搭在膝蓋上,手指微微蜷起,“你先說...” 容語揉了揉人中,干笑道,“你這院子新翻后,花了多少銀子?” 可別太費,她賠不起。 謝堰輕的一笑,抿嘴片刻回道,“不多不少,一千兩銀子?!?/br> “這么多...”容語睜圓了眼,不甘心地往外掃了一眼, “不至于吧?” 謝堰理了理衣袖,淡聲道,“原也不至于耗費這么多,就是將原先書房與外院隔得那堵墻給拆了,方便施展拳腳,此外,單開了一個門....” 容語頓時喉間一梗。 成,這是見心上人的代價。 她認! 容語摸了摸口袋,笑得沒心沒肺, “先欠著....” 謝堰暗暗扯了扯唇角。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謝堰只當是送飯菜的下人來了,連忙起身相迎,卻見一位窈窕的姑娘繞了出來, 見謝堰親迎,臉頰立即浮現一抹紅暈,俏眼頻飛,柔柔地往下一拜, “表哥....” 這一聲表哥可謂是蜜里調糖,揉碎里往耳郭里灌,怎么聽怎么心肝發顫。 容語悄悄在謝堰身后站起了身。 謝堰臉上的柔色在瞬間褪得干凈,只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 “你是何人?” 那姑娘顯然沒料到謝堰居然不認識她,美目當即浮現一抹濕意,蒼茫如雨墜落,“表哥,你不認識檀兒了嗎?” 謝堰一臉淡漠,“有事?”語氣極為不耐。 何檀兒委委屈屈地從袖兜掏出一香囊,羞怯道,“表哥,今日你生辰,jiejiemeimei們都送了好禮,我卻沒什么拿得出手,只這繡藝還算過得去,便替表哥繡了....” “出去!”謝堰退后兩步,冷聲截斷她的話。 何檀兒柔軟的嗓音戛然而止,眼中熱淚要落不落,直到發現謝堰身后立著一人,慌忙收起淚意,期期艾艾往容語一笑, “原來掌印在此,給掌印見禮了....” “哦....”容語背著手,面無表情走了過來,側著身往前一擠,攔在謝堰左前方,目光冷淡掃了一眼她手里的香囊, “謝大人從不用香囊一類,姑娘不若換個人去贈?” 容語話說的直白,何檀兒臉頰登時羞怯難當,“我只是....” “別只是了,本座與謝大人有公務要談,姑娘出門左拐,好走不送...”容語眼神清明,語氣干脆。 何檀兒哪還有臉蹉跎下去,匆匆福了福身,掩面離去。 將人驅走,后知后覺自己越俎代庖了,容語揉了揉額心,抬腳往外一跨,“我還有...” “別走!” 謝堰側身邁步攔在她跟前,胸膛跟著起伏不定,直勾勾望著她,“還未用膳呢...” 似尋到了底氣,“不是還有公務要談嗎?” 容語對上他清湛的眼,將噎在嗓間剩下的半句話擠出,“我還有生辰禮要贈你....” 謝堰僵硬的身子倏忽一動,眼眸仿佛被光華浸潤,那一份藏在平靜下的不知所措,悄然泄出。 容語繞過他來到院中,謝堰跟在她身后,順著她的視線往前方半空瞭望。 “我還給你備了一份賀禮,嘿嘿?!比菡Z志在必得地打了個響指。 前方緩緩冉起一盞巨大的孔明燈,燈面如幕,幾乎占據了半面墻的大小,自他眼前,也自他心底,冉冉躍起。 明亮又耀眼的,占據了他所有的感官,也濃墨重彩地在他心口劃下深深一道光。 容語背著手,步伐一點一點往他身邊挪,帶著討好和期待的小眼神戳著他眼,“喜歡嗎?” 謝堰怔怔望著她,眼底的灼色被那片火光給燎原,發燙地注視著在她身上,確切地說是那張清致無比,又灑脫磊落的臉頰上,心里明明兵荒馬亂,明明錚角長鳴,偏偏他神色異常平靜,平靜到,仿佛什么聽不見,也看不見。 所有情緒與感官,皆被她所褫奪。 這盞孔明燈足足有一個茶水間那般大,一片火光迭起,幾乎引起了前院后宅所有賀客的注意。 “那是什么?” “莫不是有人給謝大人祝壽?” “哈哈哈,這怕是哪家姑娘的手筆吧,這么笨的法子,虧她想得出來!” “人家謝大人最不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把戲,這姑娘啊,是用錯心思了....” 容語唇角的弧度倏忽僵住,眼神嗖嗖往謝堰身上刮,仿佛只要謝堰搖個頭,她可以立即殺過去。 謝堰哭笑不得,眼神認真且誠摯,“我很喜歡,從來沒有這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