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女宦 第65節
這頭容語已吩咐幾名個子高,身形雄壯的將士,換上蒙兀將士戎服。 容語隨身帶了易容的布囊,稍稍給諸人易容。 成吉思汗當政時,蒙兀人與中原人雜居,經過數代繁衍,相貌上已大差不差。 不消片刻,容語便收了手。 此行由董周帶隊。 “你們十五人帶著油袋潛伏進去,將各處營帳糧倉潑上黑油,待起火,我們便殺下來?!?/br> “好!” 董周帶上十五人悄悄滑下山嶺,往鳳鳴坡下的大營潛去。 容語與馬令伏在山頭,靜悄悄觀察底下動靜,為了不驚動蒙兀,又遣了十五人照樣在山坡上巡邏。 離辰時還有兩個時辰,容語囑咐將士吃些干糧酒水。 為了緩解將士的情緒,馬令熟練地說起了笑話,不知容語女子身份,開口便是葷段子,容語也懶得理他。 只是說著說著,馬令恍惚想起了一樁舊事,神色悠悠問容語, “公公可曾聽說過北鶴?” 容語目不轉睛盯著山下,頷首道,“聽說過,是乾幀陛下帳下軍師?!?/br> 馬令嘿嘿一笑,如數家珍似的,“我打小聽我阿爺講故事長大,我阿爺最佩服北鶴先生,說他有孔明之智,周瑜之貌,還有趙子龍之武藝.....” 容語猶疑掃了他一眼,“有這么夸張嗎?” “那是當然,你是不知道,當年北鶴先生一襲白衫,只身來到蕭關外,以陣法絞殺蒙兀十萬兵,就連蒙兀引以為傲的皇家護衛隊也皆喪生他手,我聽我阿爺說,北鶴先生便是用雙槍蓮花殺了蒙?;始乙磺Ц呤?....” 容語聽到這里,狠狠一震,將他胳膊掰過來問,“你說什么,北鶴會使雙槍蓮花?” 馬令說來興起,“是啊,江湖傳言,雙槍蓮花出手,不見血不收,至今無人領略過雙槍蓮花的風采......” 后面的話,容語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仰眸望向黝黑的蒼穹,雪粒子從樹梢的縫隙里灑落,撞入她迷離的眼眶,腦海浮現那偉岸的青衣男子。 “語兒,為師殺戮過多,一身罪孽難消.....” 原來如此。 容語含淚閉上了眼。 難怪師傅常用石頭排兵布陣,通天文,曉地理,談笑間自有一股笑睨的風采。 原來,他是赫赫有名的軍師北鶴。 他是這一片江山的守夜人。 大約寅時三刻,但見山下火光驟起,容語一聲令下,三千將士成鋒矢陣順坡而下殺向敵營。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弟兄們,咱們殉國的日子到了!” 馬令頭一個沖破營寨,雙眼猩紅,見人就砍。 將士們都抱著必死的信念,每一刀皆是毫無保留。 剩余一百人分兩路在山坡兩側虛張旗幟,擂鼓吶喊,營造大批將士偷襲的假象。 容語則身巧如燕,先行飛掠至營寨各處哨所,以暗器或銀針解決那些哨兵及狙擊手。 她一身輕甲在蒙兀大營折來飛去,手執巧弩,射殺蒙兀高階將領。 蒙兀守兵失了主心骨,頃刻便自亂陣腳。 僅僅半個時辰,糧營被燒了大半。 董周自一片火光中沖了出來,沖容語喊道, “監軍,其他糧倉都潑上了油,唯剩東北兩個糧倉挨著中軍,有重兵把守,屬下進不去!” 容語從一處帳頂閃身而下,“把油袋給我!” 董周將最后一袋油拋給容語,容語接住,旋即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待容語將東北兩個糧倉燒起,再混入中軍帳中,擒殺兩個人頭出來后,聽見西北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不好,援軍來了!”有將士嘶聲力吼。 容語即刻飛掠至帳頂,往聲響方向眺望,果然瞧見漫天的煙塵將細雪掩蓋,馬蹄如雷,如潮水朝大營奔來。 她回身往身后的將士斷喝一聲,“撤,往山上撤!” 殺到一半的董周,抬腳將一名蒙兀將士從劍尖踹下,朝容語大喊道,“咱們撤得了嗎?監軍,干脆殺過去,替中軍爭取時間!” “對啊,監軍,咱們不撤,多殺一人是一人,咱們今日燒了蒙兀糧營,已是蓋世功勛,死又何懼!” 無數煙塵隨著油潑涌上上空。 馬令畢竟是老兵,他立即伏在地面,貼耳細聽,片刻抬眸道,“監軍,來敵不過一萬,咱們三千對一萬,也不是全然沒有勝算?!?/br> 容語當即掃視一周,她剛剛已將大營情形摸了個遍,沉吟片刻,吩咐道, “成,馬令帶著你的人,攻破東面的器械營,奪了他們的弓箭?!?/br> “董周,你出營據險而守,給馬令爭取時間?!?/br> “遵命!” 一伙人迅速分開行動。 四衛軍本是大晉最精銳的將士,經過一陣廝殺,也不過死傷五十人,眼下敵軍來援,董周迅速組織剩余九百多將士擺出鶴翼陣迎戰。 兩刻鐘后,馬令奪下器械營,一千余人沖入營中,抱起弓箭迅速散入營寨各處哨所,對準遠處敵軍進行漫射,以助陣董周。 只可惜,終究以少敵多,將士們又是長途跋涉,力有不逮,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倒下,容語厲聲大吼,“董周斷后,其余人沿山坡撤!” 這一回將士們沒有遲疑,紛紛往山上撤。 營寨成狹長,建在山谷腹地。前方谷口為入口,后門貼著山翼。 董周一面帶著人往營寨里退,一面著人毀壞兩側寨臺,以火勢攔住追兵。 容語一直等在后方寨口,眼見最后一波四衛軍退出營寨,她如清羽落地,落在后寨門前。 “董周,你帶著所有人撤回南麓,我來斷后?!?/br> 董周正往山上沖,聽了這話,臉色大變,折回來道, “不行,監軍帶著人先行,我來斷后?!?/br> “不?!比菡Z望著前方燎原的大火,神色平靜搖頭,“若你留下,兩千人誰也走不掉,我留下來,你們都可以活著?!?/br> 董周一怔,經過一夜廝殺,他身上早已無一處能看,布滿殺痕的臉頰狠狠一抽,默了一瞬,猛地咬牙,“好,末將必定將他們帶回大營!” 雪花漸大,一片片砸在他面門,有東西順著臉頰滑下,不知是血還是淚。 耽擱一下,便是延誤生機,董周回過身,振袖一呼,“撤!” 待他行至半山腰,回眸,透過稀疏的樹葉,望見那道銀色的身影大步踏入火光中,隨著砰的一聲響,寨門緩緩合上,她的身影最后化成一道光刻在董周心里,永遠揮之不去。 淚水瞬間涌入眼眶,董周抹了一把臉,朝前方的將士大喊, “走啊,快走!” 馬令一面沿著山嶺回奔,一面回眸往山下營寨張望。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兩朵璀璨的銀蓮迎著漫天雪花,緩緩從容語袖中探出了頭。 似被對面蒙兀將士的跋扈所挑釁,銀蓮褪去一身鉛華,驟然化身銀蛇,變得面目可怖,以迅不可及的速度朝敵軍竄去。 它勢如蛟龍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形,大開大合,將陣前那一百多名鐵騎裹入其中。 許多人來不及痛呼,只覺眼前寒光一閃,血色沖破夜空,頃刻已身首異處。 “那是什么?” 遠遠輟在后方的蒙兀將士,驚駭地盯著眼前那一幕。 為首的將領張了張嘴,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令所有蒙兀人膽寒的傳說。 “難道,這是雙槍蓮花.....” 嗜血的銀蛇仿佛越發興奮,漸而交織成一股旋風,氣勢磅礴,一輪又一輪在上空翻轉,無數人影栽倒在旋渦中。 鳳鳴坡的山谷如修羅地獄。 不知戰了多久,久到容語已麻木。 滿目銀花,耀得人睜不開眼。最后一個敵人倒下時,她手腕一收,銀蓮嗖的一聲像洪水被吸了回去,悉數倒灌在蓮花蕊里,穩穩地縮回容語袖中。 夜被撕開一道口子,透出一抹微亮的光芒。 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四下一片銀裝素裹。 白茫茫的天地間,風聲赫赫,身后營寨已化作焦土,仿佛是張開的黑色巨口,身前尸身如麻袋堆積覆著一層薄薄的雪,她像是紙片人,恰恰立在黑白兩色陰陽交界處,隨風一拂,搖搖欲墜。 血水汩汩滲入寒霜下,漸漸凝固,折射出一抹詭艷的紅。 滿目的血色,蓋過她的視線,她終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血泊中。 朔風一遍又一遍從她耳邊呼嘯而過。 她仿佛聽到來自地獄深處的怒號,仿佛看到當年立在蕭關前偉岸又悲憫的男子。 沉重的血債壓彎了他的脊梁,也摧垮了她的信念。 “你所看到的正義并一定是正義,你覺得無辜,它不一定真無辜,史書上血跡斑斑,又有誰稱得上清白?成王敗寇,又有誰稱得上良善?” 謝堰的話的猶然在耳, 原來,她也不過是斑斑史書上一個殺戮者而已。 一股極致的疲憊涌上心頭,她如同失去了生機的枯葉一頭栽了下去。 正當她闔眼要睡死在此處時,耳郭風聲涌動,一片含霜的樹葉飄落在她眼前。 余光瞥見十幾條身影自林子里竄出。 身法詭異又熟悉。 十八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