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46節
所以祝知宜從來不會把梁徽的感情估量得太高太重。 況且,現在是他喜歡梁徽,沒理由要求梁徽什么,從他對鐘延承認他喜歡梁徽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想得很明白,喜歡歸喜歡,但他們不逢時的相遇、摻雜了博弈利用的相識、骨子里生來迥異的性情、為人處世的原則、君臣間身份處境的天然對抗這些年造化弄人的分離都決定了這注定是很難有結果的感情,祝知宜還算看得開。 這三年,即便是在他失去記憶的時候,也常常做一個夢,不是他祖父在大雪中被問斬,不是他孤身進入未知的錦渡城城門,不是他在暴風雪中與鐘延生死搏斗,而是——那天城門外梁徽的那張臉,機敏、鎮定、冷酷、堅毅,迅速招來影衛為祝知宜詢問去做人質的退路。 明明上一秒還是他和梁徽雪地里堆雪人,下一秒身邊的人就變成了那張冷靜自持殺伐決斷的臉。 這一幕一遍一遍地在祝知宜夢中重播,每次醒來后大汗淋漓,悵然若失。心口空蕩蕩的,像被生生剜走一塊,生疼。 他以為自己不在意,潛意識卻出賣了他的自欺欺人,祝知宜根本沒有辦法停止對梁徽的想念,只能不斷地跟自己和解,勸勉自己,這不是什么意難平,只是一個提醒和警告。 不過他本來也沒想干什么,能平安回到京中已經很滿足,能再一次和梁徽重逢,已經用完他所有的勇氣、力氣和運氣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梁徽性情大變,他不在的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梁徽不知道重病中的人竟也能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地想了這么多、岔得這么遠,端了水來,祝知宜伸手要拿,梁徽舉微高了些,很緩地搖搖頭,單手把他圈進懷里:“我喂你?!睖厝嵋矎妱?。 祝知宜一抬眼,他馬上又放低了聲音問:“好不好?” “……”祝知宜看不得他這樣,很快說:“好“。 梁徽眸心幽深下去,他覺得很幸福,在深秋的冷夜,抱著祝知宜,給他喂水,他們肌膚相貼,呼吸相纏,近到毫無距離與隔閡的相擁,失而復得的滿足和心弦跳動的隱秘欣喜在身體里瘋狂叫囂。 看著祝知宜的唇一點一點濕潤起來,他一整顆干涸的心臟也如逢雨露,只是這樣一件簡單的小事,他的心底就要溢滿出來了。 是真的……很幸福,那種他萬人之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也沒嘗過的幸福,梁徽忍不住朝懷中的人露出一個笑容。 “?”祝知宜沒見過對方這樣笑,有點…傻氣,又有點詭異,他不明所以,但也對著梁徽很溫柔笑了笑。 梁徽更開心了,如上了癮,親力親為照顧祝知宜事無巨細無微不至,倒茶端水沐浴更衣浣發穿襪,日以繼夜寸步不離,如野獸牢牢看守自己的寶藏。 蒼耳狼也日夜不離地黏著祝知宜,被梁徽一個反手拂到榻下,將人緊緊圈在自己懷里,時不時用鼻尖蹭蹭他的耳朵,或是用嘴唇貼上他的頸項。 祝知宜在他的愛撫和親吻里面紅耳燥,心臟失重,他的身體和情感無比渴念梁徽、無法抗拒梁徽,他的理智卻在沉溺和掙扎維持著一絲清醒:“你不上朝么?” 這都幾天了?他剛回來那個新鮮勁兒還沒過么? 梁徽心道這幾年來他大小年節一日未休,現在補回來不算過分吧。 但他知道祝知宜是最在乎正事的,解釋:“近來無事,且近年議事閣漸發得力,清規不用擔心,安心養傷,我不會耽擱朝政?!?/br> 祝知宜點點頭,他知道的,梁徽把江山治理得很好,一路北上,他切身的所見所聞都讓他為這位曾經的盟友感到驕傲。 遲疑了一下,他還是問:“梁君庭,隋寅是不是來找過我?” 這些天他能見的人不多,除了玉屏、喬一就是一只狼。 “是,清規想見么?”醫正說祝知宜要靜養,梁徽就把求見都給擋了。 祝知宜問:“可以么?” 梁徽一頓,皺了皺眉,嚴肅跟他說:“清規,你別這樣問,你在我這里,什么都可以?!?/br> 祝知宜怔了下,笑笑:“那我見見?” 第77章 牙印 隋寅聽聞宮內傳詔,即刻動身。 縱是已經修煉到成為喜怒不形于色的國之肱骨天子重臣,看到祝知宜那一刻隋寅也不禁紅了眼眶。 當年議事閣是臨危組建的,上有丞相暗撓下有六部明阻,刀刃行令舉步維艱,祝知宜頂著千斤壓力硬是撐了起來,他們一同歷經了朝野變革、國禍戰亂,可以說沒有祝知宜就沒有今日的太平盛世。 昔日少年俊杰都成了今朝權臣,祝知宜是他們伯樂、是他們的標桿、他們的戰友,知遇之恩、慕強之情和生死之誼讓隋寅看到他嶙峋蒼白的模樣那一刻,心底發酸脹痛。 那樣風儀絕代、蒼勁堅韌的一個人啊,到底是受了什么折磨才會變成這般枯槁易碎、燈枯油竭的模樣,他又是以怎樣的意志和勇氣才能千里迢迢克服艱險回到故國。 祝知宜卻很欣慰,昔日那個因懷才不遇兩眼通紅的翰林書生如今已成為沉著穩重權高位重的天子近臣,淡笑著打趣他:“怎的這副表情,我不是回來了么?你如今也是翻云覆雨的御前重臣了,還這樣易動情,可鎮得住那些下官?” 隋寅笑笑,一板一眼地同祝知宜說著這些年的朝堂風云、太傅翻案、祝門重啟和梁徽的南征北伐。 眼前之人那樣消瘦,他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安心。 當年他在城關之外冒死頂撞圣上,梁徽沒跟他計較,冷靜下來他也明白梁徽彼時的決定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可能也只有像梁徽這樣絕對理智、殺伐決斷的人才能做一個皇帝。 但他始終認為,能給朝廷甚至大梁帶來安全感的不是梁徽,是清直剛正百折不撓的祝知宜。 梁徽是一把利劍,鋒銳、勇猛、野心勃勃,領他們掃蕩沙場,平定九州;但祝知宜是萬河之源,仁義、公允、上善若水,灌溉萬頃,生生不竭。 梁徽沒讓人多待。 太醫院的醫正們來了,祝知宜這滿身傷是梁徽的心頭大患,一眾醫判四目相對心中大呼棘手,梁徽面色沉下來剛欲施壓,病患本人便先開了口:“各位大人放心大膽盡其所能便好,什么結果本宮都接受?!?/br> 祝知宜很樂觀,梁徽卻變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施針時也寸步不離抱著他。 蠱毒深至筋脈,滲入血髓,那千百根鋼針淬了烈性藥材嵌入皮rou刺在神經上,祝知宜疼得滿頭大汗,額角青筋暴凸,眼睫烏濕卻忍著一聲不吭,下唇被他咬得鮮血淋漓。 梁徽心如刀絞,他的神明下凡受劫,悲苦壯烈,是這些痛苦和眼淚換來了大梁的昌平與繁盛,天下清明系于他伶仃一身。 他甚至比祝知宜抖得更厲害,皺著眉將人緊緊摟著一下一下安撫脊背,吻去他發鬢的細汗,低聲溫柔哄:“嘴巴張開,乖,別咬嘴唇?!?/br> “你咬著我?!?/br> 梁徽將自己的手伸到對方唇間,針再次落下的時候,不甚清醒的祝知宜牙關狠狠一合,鉆心痛楚生猛襲來,蔓延至五臟六腑,犬牙刺進梁徽皮膚,一汩血蜿蜒而下。 幾個施針的醫正俱是大驚。 梁徽仿佛感覺不到一絲疼,彎著唇角哄祝知宜:“沒事,你咬著,我不疼,咬著好不好?” 溫柔的眼神里是一片平靜的偏執,梁徽按了按那個很深的牙印,他喜歡。 仿佛這樣就是他分擔了祝知宜的痛苦,這個牙印是祝知宜賞賜給他的印章,深入皮骨,變成淺疤,終身攜帶,永不磨滅。 兩輪針療下來祝知宜己精疲力竭,梁徽吻他被汗液潤濕的眉眼、鼻梁、頰腮,極致親昵的安撫,看起來不是祝知宜疼得不省人事,而是梁徽心疼他到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院判不得不如實相告:“皇上,君后的毒可以清出來,但蠱尚未解,這蠱藥性邪肆,非制蠱之人不能解,臣……只能量力而為,去了毒這蠱的邪性便會漸漸顯露出來……” 這才堪堪是個開始,老醫正有些不忍,“其慘象痛楚,非常人所能忍?!?/br> 和尋常療病不同,這蠱極其考驗人的耐性、心態和意志,許多人就是因為熬不過去放棄生念。 “望皇上多寬慰君后,伴其左右,強其心志?!?/br> 梁徽聽得沉重,低低“嗯”了一聲,老醫正道:“君后傷及根本………” 梁徽沉眼淡淡望過去,老醫正一僵,自知失言,梁徽仔仔細細地將祝知宜用被子裹住,隨他出了廂房。 老醫正說:“臣只是叫陛下有個準備……” 梁徽打斷他:“切勿在君后面前提及?!?/br> 無論祝知宜今后身體如何,他都會金尊玉貴地捧著、寵著,不叫他受一絲痛楚。 老醫正一愣,訥訥應下。 一門之隔,床上之人眼睫微顫,秋風卷過珠簾似一聲輕淺嘆息。 醫正沒有危言聳聽,祝知宜的身體去毒存蠱如抽筋去骨,無根之木,一個茶碗也能壓斷他那清削無力的手臂。 那碗藥湯在他指間搖搖欲墜就要落下,梁徽手疾眼快一把奪過,冒著熱氣的湯水瞬時澆了滿手,灼熱如火舌迅速蔓延開來,一大片皮膚通紅起了泡,梁徽皺著眉一聲不吭默忍下來。 祝知宜如夢初醒,抓過他的手用冷了的茶水沖洗,急聲喚太醫來。 梁徽看著他著急的神色,忽覺手上那股灼熱燎燒消散了。 祝知宜緊張道:“疼不疼?” 如果梁徽不去接那碗藥湯,被澆滿手的就是他了。 梁徽不動聲色觀察了他一會兒,垂下眼眸,聲音很輕地說:“疼啊,清規?!?/br> 祝知宜的心也跟著疼起來,醫正來上藥也任他摟著自己,伸手回抱梁徽,指腹揩去他額間的汗。 梁徽甜蜜地窩在心上人的頸間,腦袋有一下沒一下蹭著,沒察覺祝知宜眸底輕掠過的黯然和哀意,又故技重施:“清規是不是忘了疼的時候要——” 祝知宜看了眼鬢發花白的老醫正,打斷他:“我沒忘?!?/br> 梁徽便直白赤裸地望著他。 祝知宜心疼他,沒當著眾人親他,只安慰地撫了撫他的臉頰,手指有些抖,眼神含著深厚濃重的憐惜,他最不希望梁徽受到一點傷害。 梁徽心底像一片羽毛掃過,心癢難耐,又很不滿足。 他當真應了那句“從此君王不早朝”,有時被祝知宜趕去御書房也是早早回來。 “清規又發呆?” 祝知宜回過神來,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午后試著臨摹的字帖放到真帖下頭:“皇上怎的日日早退?” 梁徽解下御袍,在爐子上烘暖了手才過來抱他,小心地、珍愛地,鼻尖蹭了蹭他耳根:“清規在畔,朕歸心似箭?!?/br> 祝知宜耳尖泛起一點粉,梁徽的聲音梁徽的氣息梁徽的寵溺總是很容易讓他動心、沉陷和眷戀,祝知宜眼底含著寬和的笑意和未被對方察覺的憾意、不舍,按下心尖的酸澀,道:“皇上偷懶不要拿臣作幌子——” “絕非幌子?!绷夯沾驍?,表情很認真,抱他更緊。 祝知宜閉上眼,放棄掙扎放任自己在他懷中沉溺了一瞬。 梁徽目光很深,平靜中含著些許森然的偏執,幽聲道:“是真的像把你變小揣在懷中,貼在心口,時時刻刻都與你在一塊,瞧著你我才能安心些?!?/br> “你能懂嗎?” “……”祝知宜有些頂不住,撇過眼避開他幽深的視線,摸了摸鼻尖,故作輕松道:“嘖,聽起來怪嚇人的?!?/br> 第78章 玉菩薩 梁徽沒得到想要的回應皺了皺眉,但也拿他無可奈何,只得揪了揪他耳尖,拿起手邊那碗已經放涼了的茶湯,溫聲批評他:“清規又想逃藥?!?/br> 祝知宜有些心虛地移開眼,又一副“你莫要冤枉我”的神色理直氣壯道:“練字便忘了?!彼氖忠呀浤貌黄饢|西了,沒有力氣,什么也握不住拿不穩。 但這個借口十分合理,他以前沒少練字練到渾然忘我,梁徽叫人把藥熱了,親手喂他:“那以后我親自喂你便不會忘了?!?/br> 祝知宜溫順地低頭喝了,乖得梁徽都覺得些許詭異,他的君后最怕苦,可不是這么乖乖吃藥的人。 祝知宜:“怎么了?” 梁徽凝他,想說你太乖了,乖得他心不安。 “沒什么,就是……看不夠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