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44節
祝知宜抬起下巴,說:“是?!?/br> 這是他第一次承認自己喜歡梁徽,可惜并不是對著梁徽本人。 或許以前就喜歡了,只是他們之間一直都摻雜了太多,一步一步,陰差陽錯,被推著走得太遠,很多事情要生離死別那一刻才格外清晰堅定。 “那他呢?” 祝知宜沉默,冷冷凝他。 鐘延哈哈大笑,面色譏諷:“他也喜歡你,但不是最喜歡你?!?/br> “他永遠最愛他的江山?!?/br> “你嫌我的情意假模假式,你怎么不嫌他的虛情假意用心險惡不干不凈,玩弄人心,他可比我臟多了,祝知宜,你敢說他是真的喜歡你嗎?敢說他是真的喜歡‘祝知宜’這個人嗎?” “你不敢回答我,因為你自己也知道——” “你永遠是他江山的附庸品,他權勢欲望下的附贈,沒有江山,你算什么東西!沒有權勢,你一文不值!” “他先愛權勢再愛你,你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消遣、一幅附庸風雅的裱畫?!?/br> 祝知宜眉心狠狠蹙起,心中那根隱藏多年的刺仿佛被人直直拔出,狠而精準扎入心臟的病灶。 “你為他當牛做馬如今落在我手上,他卻坐擁天下萬人景仰,你得到了什么? “這樣的虛情假意你也敢要,你也敢接?” “太傅他老人家知道你這樣作踐自己嗎?梁徽野心勃勃欲壑難填,你就以白身飼喂皇權,騙人偏己。明明知道他心思不純,你也要上趕著任其差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br> “你自詡的一身傲骨呢?目下無塵的清高呢?碾落塵泥自作賤,祝清規,你真可悲,在他面前,你還有一點自尊嗎?我可憐你,看不起你?!?/br> 道不相同半句嫌多,祝知宜神情冷漠,一句也不辯駁,不惜自傷筋骨憤然甩開鐘延,兩道身影齊齊墜下深淵。 夜過子時,絲竹漸歇。 祝知宜沒有行李,直接提著燈籠往門外走,逃跑這種事沒必要蓄謀太久,隨隨便便挑個不起眼的夜晚反而能成事。 跑堂攔著問他干什么去,他大大方方說:“張郡守落了玉佩在我這兒,看著貴重,我送回去?!?/br> 跑堂知道張郡守看上祝知宜好些日子了,威逼利誘,祝知宜寧死不屈,還把對方打掉了幾顆牙。 大概是沒得到的就是最好的,張郡守反而對他更熱乎,最近又改砸真金白銀可勁兒地討好,跑堂揮揮手讓祝知宜快去快回。 忽而,后邊有人慢條斯理道:“郡守也落東西我這兒,那個掃地的,你一塊送過去吧?!?/br> 祝知宜心一提,最怕就是節外生枝,回頭看,來人竟是江竹里——他們院里的頭牌。 江竹里長得極美,平日這邊的官員富商都捧著他,他人傲得很,眼高于頂,脾氣也壞,祝知宜印象中沒與他有過什么交集。 江竹里抬著下巴,將一個信封重重拍到他懷里,趾高氣揚道:“轉交給張郡守,問他說話還算不算數?!?/br> 跑堂的只以為是兩人爭風吃醋便轉頭看管別的人去了。 江竹里迅速朝祝知宜低聲道:“你從南汾走,潁州、常邑都有他們的人?!?/br> 這些年企圖逃走的那些人都被抓回來活活打死了,他本來也覺得祝知宜想逃出去就是送死。 可是看他來了大半年居然還沒被那群泯滅人性的畜生馴服得手,又覺得或許——別人做不到的事祝知宜可以做到,祝知宜和別人不同。 祝知宜一怔:“你為什么——” 江竹里白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塊木頭什么也不懂,要不是這大半年來他掩護著,祝知宜能偷到緩解毒蠱的藥? “不為什么,等著你逃出去救我行不行,”江竹里不想同他多說自己那點心思,反正也不可能,只道:“里面的錢和藥應該夠你路上用的了,不想殘廢的話就找大夫看看手?!?/br> 祝知宜眼底涌起感激,鄭重道:“大恩不言謝,待我抵京一定會來——”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苯o過他承諾的人太多了,沒一個兌現的,他不想聽,再說他幫祝知宜也不是想要什么回報。 祝知宜卻十分嚴肅認真地重申:“我不是隨口一說,我言出必行,不會騙你,你好好保重,等我消息?!?/br> “……,知道了?!苯窭锊荒蜔┑負]手,“你趕緊走吧?!?/br> 祝知宜朝他深深行了一禮,江竹里看著他清瘦如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他果然一點都不記得了,之前一個苦追江竹里的權貴在酒中下了藥,那天剛好是祝知宜上茶倒酒,被他隨手給換了,江竹里免遭一劫。 祝知宜這人隨手施善也不放在心上,倒叫承恩的人心心念念記許久,有情又無情,著實是有些可恨的。 祝知宜在南汾繞了個彎才一路北上,一開始還有鳳梧苑的人四處尋他,他為藏身盡挑深山老林、險路密道走,毒蠱發作、傷口潰爛亦不敢求醫,默默熬過去再咬牙趕路。 出了鄴塞一路還算順利,但他身體底子已經徹底掏空,內力不足以支撐長途勞頓,好幾回命懸一線都到鬼門關了,硬是被他頑強的意志生生撐了過去。 抵達上京已是深秋,碧空朱紅墻,葉落黃金臺,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他的故國故土,他夢牽魂繞的家鄉,一切熟悉又陌生。 第74章 大梁今非昔比 過了臺柳關便是皇城,祝知宜連日低沉的情緒也起了一絲激動和期待,又不禁忐忑,近鄉情怯,時移事轉,物是人非,宮中境況、朝野局勢他一無所知。 梁徽他還好嗎? 還……記得他嗎? 宮中如今是何光景,朝野更迭,祝門沒落,督察院可還留有他的位置? 他回去……能干什么?這一路北上,他見過了大梁如畫山河,中原茂田萬頃稻香十里,河源豐渠魚米積倉,教化欣榮女學興盛,百姓安居富足,祝知宜欣慰于梁徽終成霸業,又覺或許他和大梁都不再需要自己。 如不能留在京城,他又還能去哪里? 祝門已空無一人,他孑然一身飄如浮萍,還有他的身體,真的還能再支撐他又開始新的一次顛沛流離么? 如此一想,之前那點興奮和喜悅瞬間又被更深更重的不安與惆悵淹沒了。 身困囹圄尚有強烈的決心和意志支撐著他逃出生天,如今故都近在眼前他卻變得怯懦猶疑。 他離開得……真的太久了。 憂思難安,祝知宜反而不趕著進京了,在樹蔭下一茶棚歇腳。 江竹里看似傲踞輕慢,其實熱忱慷慨,給他的盤纏支撐到他入京還綽綽有余,但祝知宜還是點了壺不貴的茶。 周旁坐的都是些趕路的人,坐在一桌的相互閑聊起來。 “你們都是進京的吧,從這往北邊不到一天日程就進京門了,這幾天正是京中熱鬧的時候,城關查得也不嚴?!?/br> “聽說京中近來諸多節宴是因圣上準備納人,京中各家高閣貴女、世家公子都卯足了勁大顯身手?!?/br> “喲,那可有的看了,圣上是也該納人了,聽說前些日子水澇,清滿宮廟塔崩塌就是因為圣上繼位數載未有所出尚未立儲,清滿宮位地王天星,蓄東水,意為東宮星盤?!?/br> “國師說了,東宮不興,中宮不盛,若是圣上再無所出、不立儲,后頭可還有的是災遭呢!” “那真真是不知什么樣兒的仙人兒才配得上咱們大梁帝君?!?/br> “帝君文韜武略,比秦王漢武,禮部尚書長公子曾公然道放眼大梁除帝君無人能入其眼,北營校衛長女春獵贏了眾武將只取一支春花聊贈帝君?!?/br> “大梁今非昔比,還有多少周附小國、異族部落一年接著一年的入梁朝貢,你以為那真的是來進貢的么,那分明是來面圣的,貢禮是其次,聯親才是真。如今九州大同,中原鼎盛,誰不想來分一杯羹?!?/br> “鐵木珠公主親自領使團南下,與圣上賽馬射獵,周渤小郡王三入中原獻鷹貢犬,花落誰家還真不好說” “那大梁后宮可有得熱鬧了,一席難求?!?/br> “我倒覺得那九郡縣主勝算更大,聽說那縣主貌若天仙,咱們圣上又志在東南,九郡各部雖歸順了大梁,但一直群龍無首,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得了美人,又贏江山,一舉兩得,兩全其美?!?/br> 小二端著一碗燙開的的龍井放到祝知宜面前:“客官,您請?!?/br> 祝知宜頷首:“謝謝?!?/br> “客氣——”那小二咧嘴一笑,剛轉身又回過頭,“哎喲,客官您這手流血了,店里有止傷口的藥膏,要不給您拿點兒?” 因為怕盤纏撐不到入京,祝知宜一路省吃儉用,折了的手也一直沒敢看大夫,簡單地包扎撐了一路。 這會兒不知是碰到了哪里又開始流血,順著掌心蓄成一小汩看著挺刺眼的,小二也看不過去。 祝知宜笑笑:“那有勞了?!?/br> 小二拿來膏藥就去忙了,祝知宜手使不上勁,還抖,他微微嘆了聲氣,把藥膏放回桌上,茶也沒怎么喝就起身走了。 天地之大,祝知宜有些迷茫站在日頭底下,如一只無處可歸的燕雀,一蓬飄零無依的浮萍。 津道揚起的塵灰撲了他滿臉,有些狼狽,心中泛起從未有過的孤獨,這種孤獨,在他去當人質的時候不曾有,在他不惜玉石俱焚跳下懸崖的時候不曾有,在他被禁錮奴隸時不曾有,他心里始終有極強極為堅定的信念。 如今離京中只有一步之遙反而深刻地嘗到了它的滋味。 祝知宜苦笑一瞬,還是得回去,他還有未竟的心愿。 途徑百理寺,忽聞一聲孩童啼哭,幾個黑衣身影頗為可疑。 以前他在京城就時常聽得眷婦說去京郊寺廟上香時常碰上流匪,偷劫孩子以勒索富貴人家。 祝知宜目光如劍刺過去,幾人更神色異樣,忽而麻袋中探出一只小腦袋:“神仙哥哥,救——” 祝知宜來不及疑惑這稱呼,腳尖已先于反應點地而起,利劍出鞘,幾個寇匪殺氣頓現,聯手圍剿這半路殺出的不速之客。 祝知宜抽劍:“天子腳下也敢拐盜童君,立馬把人給我放下!” 一高大精壯的匪寇看這面容枯槁將死之人,輕蔑嗤笑:“你這癆疾鬼病秧子少管閑事,留你一命!” “把人放下!”祝知宜喝斥。 匪寇一擁而上,祝知宜忍著痛楚,以智取巧拼死糾纏。 他手軟無力,控不住劍,生生被那幾人棍棍打在最脆弱的筋骨上,幾棒亂棍打在脊背和手臂,皮膚青紫,五臟六腑被攪得撕心裂肺疼起來,祝知宜喉頭一腥,竟生生噴出一口殷血來。 對面也絲毫落不著好,祝知宜魚死網破的打法,盜寇被死死拖著無法脫身。 百理寺。 敬王妃急得團團轉,整座山都尋遍了不見幼子,又想起京中頻傳的盜童勒索的流言,捂著心口淚水漣漣。 長女梁恬雷厲風行,邊披裳束發邊道:“娘你別急,我已經派人回府里了,爹爹正趕過來,我同二弟即刻帶人在方圓百里搜尋,小弟是未時跑出去的,現下不過一刻鐘,若真是有人劫持亦走不遠?!?/br> 敬王門風和睦松散,她與尋常閨秀貴女不同,在家中地位甚至高于二位兄弟,頗有巾幗俠氣,理直氣壯吩咐梁赫:“二弟,你即刻命人包抄后山密道,然后與我在山下匯合,他們最有可能往南走,那頭出城最近?!?/br> 梁赫平日雖喜與長姐斗嘴,大事面前卻很信服她:“好!” 敬王府姐弟帶人趕到時,祝知宜已是強弩之末,他心知也許自己就要護不住這孩童了,可還是無法悖著自己的良心坐視不理,一棒棒悶棍下來,他心里竟生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又夾雜著無能的憤怒。 換做從前,再來十個這樣的都不在話下,如今,他連一個小孩兒都護不住了,不,他連自己都護不住了,他變成了一個廢物! 梁曦景看到趕到的兄姐瞬時像漏開的水桶嚎啕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大姐,梁赫!快去救神仙哥哥,他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梁恬一聲令下,王府兵迅速將幾個不成氣候的盜匪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