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42節
皇上深居簡出,喜靜,身邊不愛留人,那么大一個鳳隨宮只有海公公、玉屏姑姑和喬侍衛,噢還有一頭銀耳狼。 她們這些新來的只遠遠瞻仰過天顏。 “聽說鳳隨宮以前是君后住的?!?/br> “君后不是——” “噓,不要命了你?!边@是宮里的忌諱。 其中一個左右望望,喉嚨滾了滾,細聲道:“那個,有一天我值夜,好似聽見鳳隨宮閬苑有人在哭,也、也不是哭,就是一種……”她斟酌著形容,“一種……特別傷心的聲音?!?/br> 那種從胸腔里擠出來的、真真切切的悲傷,碾過喉嚨,變成不成聲的哽咽,泣不成泣淚不成淚的,小宮女回想起來都有些不忍,“真的特別特別傷心,太可憐了?!?/br> 怎么會這么傷心呢?是家人去世了么?要不這宮里也沒什么值得這么難過的事了呀,沒有勾心斗角刁難下人的主子,掌權的公公嬤嬤也都是寬和好說話的,俸祿豐厚,活也不多,這日子夠好的了。 “不、不會是女鬼吧?” “不是女的!” 其余幾人傻眼:“男的?”一男的哭這么傷心??? 那小宮女忙道:“也、也不一定?!彼龥]聽得太清楚,有時候悲痛超過了人類的承受閾值就變得雌雄不辨,眼淚和傷心是不分性別的,管你男的女的,苦起來一樣叫人心神俱滅痛不欲生。 “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其余幾人篤定道,“那就是海公公唄!” “……” “那、那我也說一個,有段時間我在宮祠當值,就、就那位被禁足過的那個宮祠,每天晚上都聽到有人在里邊說話,叨叨絮絮,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有時候還又哭又笑,嚇死個人?!?/br> “別說了別說了,瘆人,大過節的,咱們趕緊去領了俸賞出宮買花燈!今夜護城河肯定特別熱鬧?!?/br> “走走走!” 鳳隨宮。 玉屏拿了月白云紋袍在書房外候著:“皇上,時辰到了,欽天監掌司在百松園侯著?!?/br> 梁徽手上雕木的刻筆一歪,食指腹被劃了個口子,滲出血,他沒理會,只皺起眉摩挲著那未完成的木雕。 嘖,不能用了。 他將廢品扔到案牘上——沒地兒擱了,青玉案已經被各式各樣的木雕鋪滿。 桃木架、茶座、棋盤也都是,還有許多畫,大幅大幅掛了滿墻。 這屋子里雕的、刻的、畫的、泥捏的、玉琢的、陶瓷烤的皆是同一人。 那人一面百相,有眉間紅痣似玉觀音的、溫潤純善似三月春風的、橫眉冷目不搭理人的、雍容端坐侃侃而談的、病時脆弱如柔軟飛絮的…… 一千二百六十五天,一百八十三幅畫,兩百五十四枚木刻。 這偌大的宮里,那個人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 梁徽看了好一會兒畫才緩過勁兒來,面無表情扔下刻筆,出了門。 他早不過勞什子夏露節了,彼時帝王君后龍舟同游的光景還歷歷在目。 三年過去,外頭說書人說的不再是帝后情緣,戲子伶人也不再唱君后觀音祝門青天,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受不了這個。 但今年夏露遇上農神誕辰,要到宮祠祭拜,這是君后的活兒,他不想假手于人,便親自過去。 百松園。 好些宗親王爺都攜孫帶女地來了,這幾年他們想見梁徽難如登天。 梁徽早不是那個笑意盈盈溫文爾雅的少年帝王,西南一役回來后性情大變,越發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朝野宗室沒人敢惹他。 梁徽嫌人多,吵,上完香躲到閬道,盯著池里亭亭的荷,不知在想什么。 來了個小孩兒,梁徽剛想讓他滾,一抬眼,又止了聲。 有點那個人小時候的模樣,錦衣玉帶的小仙君,眉眼板正,唇紅齒白,不知是哪個皇親家的小公子下人沒看穩。 那小孩兒也不怕生,竟然主動同他搭話:“哥哥,你怎么自己在這兒?” 梁徽挑了下眉,這些年他除了上朝顯少見人,祭祀、宮宴、園會一概不去,這么小一輩的不認得他也不奇怪。 梁徽兇神惡煞地:“我不能自己在這兒?” 小童君委屈一噎:“不是,那個漂亮哥哥呢?” 梁徽一怔,這話若是出自別人之口只怕現下已經被他命人拖下去處理了,多疑的本性讓他甚至有一刻懷疑這孩童是不是有心之士派來套話的細作。 可那雙三分像的眼讓他起了些許惻隱之心,他冷著臉睨矮矮的小人:“你見過他?” 小孩兒說:“見過呀,你們不是一起劃船嗎?” 三年前,也是今天,他一大早就被娘親叫起來倒飭,又被兄姐拉著抱著擠到人山人海的護城河畔搶位置,說是看神仙。 神仙是真好看,高些那位為另一位打傘、斟茶、搖扇。 他從沒見過那么俊的人,風儀俊美、顧盼神飛,如天上人謫中仙,他還朝他們許愿了,竟是靈驗的! 可是為什么只能看一年?后邊就沒有了。 后面兩年的夏露節他還每年都去問娘親今年能不能看神仙,娘親捂住他的嘴巴讓他出去別提這事,眼中有他看不懂的嘆息。 他不明白,他兄長每逢考試都要拜那位神仙哥哥的畫像,他長姐總看些什么不能讓爹娘知道的話本子,那話本子上就有眼前這位和那位。 但都是偷偷地。 今年終于又見到了神仙了,可是——怎么只有一個? 小孩兒的想法很簡單,因為他第一次見梁徽的時候對方是同祝知宜在一起的,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梁徽再一次出現也應該和祝知宜一起。 梁徽張了張唇,不知道怎么回他,眸色黯然地將小豆芽拉近一些,唇抿成一條線:“他走了?!?/br> 小豆丁眼睛睜大:“去哪兒了?” “不知道?!?/br> “為什么走了?” 梁徽喉嚨滾了滾,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著:“因為……我惹他生氣了,我讓他傷心了?!?/br> “???”小孩兒一臉“你怎么這樣”的表情,“可、可是他這樣好看——” 梁徽自嘲一笑:“是啊,他這么好,我怎么舍得?!?/br> 第71章 我不好,花還是好的 小豆丁苦哈哈地:“那怎么辦?” 梁徽平時裝冷臉閻王一句話都不跟人說,這會兒遇上個未諳世事的小孩兒倒是愿意抖點真心,他雙手抹了把臉,近乎絕望地啞聲說:“我不知道怎么辦?!?/br> 小豆丁看神仙都快哭了,也跟著著急起來,撓撓頭,左思右想,揪著他的袖子說:“那你去跟他認錯,我爹惹我娘生氣了,就去跪門階、倒茶水、買胭脂、還說很多好聽的哄她,你好好說,神仙哥哥會原諒你的?!?/br> “不會的,”梁徽心口沉甸甸地墜著,殘忍地告訴他,也告訴自己,“他不會原諒我的,他不要我了,他不愿意回來了?!?/br> “啊,”小豆丁也要哭出來了:“你不要難過,不、不可以放棄的,你、你想想神仙哥哥,你多想想他,他就會聽到你的愿望了?!?/br>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真的,那會兒我沖著他許愿宗學考試中榜首就成真了?!?/br> 所以他后來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再見這倆神仙,他還有好多愿望沒來得及許呢。 梁徽抬眼,小豆丁不但那股子“考試就要得第一”的書呆氣像那個人,講道理的模樣也有點像。 “只要你心誠,他就會聽到的,他知道你有多想他他就會回來了?!?/br> 梁徽手頓了下,那人也說過同樣的話,心誠則神佛來助,凡事皆可成。 他消磨了三年已快要被絕望冰封的心又被捂出一絲暖意:“真的么?”只要他足夠心誠,祝知宜就會出現么? “真的真的?!毙∪藘赫f,“古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鍥而不舍,金石可鏤?!?/br> “……”很久沒有人給梁徽講道理了,祝知宜離開以后。 小豆?。骸叭绻蚁麓我姷剿?,就把愿望分給你?!?/br> 梁徽:“嗯?!?/br> 彼時他只當那是稚氣童言,未成想這小豆芽的愿望還真幫上了大忙。 “你叫什么,哪家的?” “我叫梁曦景,可以喚我阿景,住敬王府?!?/br> 敬王是惠宗的堂弟,一屆富貴閑人,就愛賞花斗鳥,從來不摻和朝野之事,這些年來都挺老實本分,在一眾皇親中沒什么存在感。 梁徽垂眸:“阿景?!?/br> “哥哥,你呢,你還沒告訴我名字?!?/br> “我……我叫梁君庭?!?/br> “噢,君庭哥哥,你不要再傷心噢,”梁曦景牽住他的手,“如果不開心可以來敬王府找我玩兒,我家有紅鯉、蟋蟀、白兔子,我爹還養了馬兒,跑得很快!” 梁徽睨他一眼,淡淡說:“我家有狼?!?/br> “……”小孩有些憋屈道,“那還是你比較厲害?!?/br> 梁徽難得笑了笑,淺而短暫:“有空我讓人帶你來我家看?!?/br> 小孩兩眼放光,可勁兒點頭,但又矜持道:“不過要月中才可以,平日我要去宗學、練射羿、習下棋,最近旬考,我要認真溫書拿榜首?!?/br> “……,你挺忙的?!?/br> 梁徽想,那個人小時候是不也這樣,所有時間被安排得很滿,又好勝,什么都要爭第一,要不然為什么長這么大連廟會都沒逛過。 有仆婦在院子外頭找人,梁曦景忽然伸出手牽住梁徽的手指,晃一晃:“那說好了,我走了!”說完一溜煙跑了。 梁徽匆匆回了宮,銀耳狼就在宮門等著他,梁徽輕輕踢它一腳,說:“去宮祠?!?/br> 銀耳狼已經過半人高,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 是那個關過祝知宜禁閉的宮祠,這里幽靜,無人敢擾,被梁徽種了十里墨梅,還有好大幾缸睡蓮。 宇內數十佛像尊立,眉目威嚴,這些神佛聽過梁徽這些年的瘋魔大笑,也見過他把自己關起來失聲痛哭,見過他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到如今的死水一潭。 梁徽進去不敬拜也不上香,徑直坐在案前繼續雕他那個沒完成的玉像。 自打前幾年他求神拜佛、求問天師、畫符招魂什么方法都試過但那個人都沒有回來之后,他就不信神佛不畏鬼魔了,況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