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40節
祝知宜有些疑惑地看他,梁徽的眼神少見地誠懇與偏執,甚至是……哀求,使他不得不鄭重思考。 他當然不怨梁徽,這是真的,若是梁徽因私情置江山百姓于不顧他反倒覺得遇上了庸愚之君,會讓他看不起。 祝知宜想了想,說:“那在臣回答皇上之前,皇上先回答臣的問題?!?/br> “你問?!?/br> 祝知宜目光清明地望著他:“在城門前,臣看到皇上幾乎是在鐘延說完話就即刻招了影衛?!?/br> 梁徽也很坦誠:“是?!?/br> “皇上問了什么?” 梁徽知道他知道了,自嘲一笑,祝知宜啊祝知宜,多么體察入微的一個人,一雙清明眼,七巧玲瓏心,梁徽往日的百般算計巧言辭令都通通散了個干凈,坦誠地說出頗為傷人的事實:“問他們從內城到峻岷峰的最短腳程?!?/br> 祝知宜點點頭,至少這一次梁徽沒有對他說謊。 那他也沒有對梁徽撒謊,他對梁徽真的沒有一絲怨恨,或許……他只是感到有點驚訝——或許連梁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下意識、出于本能反應地做好了選擇——即便最后也確實是這個結果。 從那時起他就己經在為祝知宜找脫身的退路了——峻岷峰山巒疊嶂,是唯一的突破口。 也就是說,從鐘延提出條件的那一刻,他便已經下意識做好了決定。 祝知宜震驚于梁徽那種脫胎于血骨和本性中的果決取舍、趨利避害,也感到佩服和欣慰,或許有一點微乎其微的……失落,他必須承認,如果梁徽非要那么較真地問他的話。 他以為,梁徽至少會遲疑那么一下,雖然他們都明白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但是祝知宜覺得換做是他,或許在有人拿梁徽威脅他的時候,他已經做不到那么當機立斷的警醒和反應。 梁徽反應得……太快了。 而祝知宜又太觀察入微了。 但此些種種也不過是祝知宜的稍許好奇和訝異,不至于埋怨,更談不上什么怨恨,祝知宜很少會埋怨怨恨什么,不怨天不尤人是他的本性。 何況,這本就是他想做的、他應該做的。 祝門家學自小教育祝知宜立心立命開萬世太平,他自小到大兢兢業業,一刻不敢負先輩所望,存圣心、立仁德,為官為后,都不敢有一絲懈怠,這種事關江山社稷黎民蒼生的關頭,他更不可能當貪生怕死的逃兵。 那種與生俱來和自小耳濡目染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告訴他,這就是他的本職和義務,去當人質就是他應該做的,當仁不讓舍他其誰,理應如此。 他不欲深究這些,很多事情都經不起深究,祝知宜努力跟自己說不用太在乎這些,人之常情。 可況這世上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在家國動亂、蒼生浮亂面前,任何個人那些細微朦朧的情緒感受都顯得微不足道。 只是被梁徽問得太深、太真,他也把自己心中那點無足輕重的好奇和疑惑一并敞開問了罷了。 他這么告訴自己。 第67章 我們里應外合 且憑他對梁徽的了解,梁徽已經很“手下留情”了,如果梁徽想,其實有一百個說辭可以騙他,騙得他更心甘情愿、騙得他更死心塌,他完全可以等著自己“請纓”,雖然他主動請纓也不是因為這個。 但是如果這樣,梁徽便可以連祝知宜那份感激和人情都賺盡,還算令人欣慰的是,對方沒有把這最后一點情感都全盤算計。 不過這些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這些在風雪呼嘯動蕩不安的戰亂里都不重要了。 因為祝知宜明白,正是因為梁徽身上這種與生俱來的殺伐絕情和果斷機敏狠舍可以讓他從冷宮棄子成為今日的九五之尊,或許還會是明日的九州霸主。 祝知宜“圣人”當慣了,他甚至會為自己這點微乎其微的“多想”、“在意”感到矯情和羞愧,不該這樣的,這是不對的。 他刻意模糊、親手抹平這顯得有些難堪的失望和低落。 卻不知道那根傷人的刺其實在城門關外就種下了,蟄伏在心底最柔軟那一塊rou上,生根發芽,等時移事遷再回頭去望,它早已瘋長成根深蒂固、難以逾越的心魔。 而此刻,他說服了自己,也說服梁徽。 “那臣沒有問題了?!弊V丝粗恋囊靶牟难劬?,“皇上,遵從你的內心,那就是最正確的選擇?!?/br> 他誠懇地說:“臣絕不會怨恨皇上,并且由衷為皇上的果斷感到欣慰,皇上肯這般大局為重、殺伐決斷,來日一定得償所愿?!?/br> 祝知宜是在雪下得最大的時候啟程的,鐘延不許帶人入城關,梁徽派一支精銳影衛護送他,并再一次與他核對入關之后的對策——對于這一場人質交換,無論是鐘延還是梁徽祝知宜都心知肚明。 誰都不可能真的像承諾中那樣做,彼此都不過是在賭一個時間差罷了。 梁徽不可能真的放任他拐走祝知宜遠走高飛并且永不派兵追擊,鐘延也不可能在接到祝知宜之后就真的放棄那根作為最后救命符的火線。 他們賭的是兵荒馬亂里那點微乎其微玄而又玄的天時地利——梁徽要在鐘延劫持祝知宜出境之前把城關內所有的火筒暗器排查拆除。 鐘延賭的是他能在梁徽在做完這一切之前離開大梁,并且去到一個梁徽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帶著祝知宜。 祝知宜只是一個倒計時的沙漏,賽跑從他入關那一刻開始。 城關內的境況情形他們一無所知,對方會帶多少人、有沒有密道、打算去往哪個方向、是否已經同異國接洽……甚至祝知宜的內力和劍法與鐘延不是一個量級,只能見機行事以智取巧。 “影九會帶著‘飛燕’一直守在城關,你一發暗號他會以最快的速度入關找你?!?/br> “若是對方挾持你出境,不必與他硬碰硬,跟他走,同他周旋就好,我會第一時間追上你?!?/br> 梁徽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也依舊是冷靜鎮定有條不紊的。 狼崽拼命地嗅祝知宜,仿佛是怕自己記不住他的味道到時候找不到他。 祝知宜也像每一次接受任務離別時一一應下,平靜溫和,臨危不懼。 只是看著梁徽陰郁的眉眼,祝知宜不知道自己最后還能為對方做些什么,他想了想,抬起雙手扶住梁徽的肩膀。 祝知宜鮮少在人前主動和別人做這樣親密的舉動,因而顯得頗為生疏。 梁徽僵了一下。 “梁君庭,我想和你說幾句話?!?/br> “你是主帥,你現在這樣,讓底下的將士怎么想?” 梁徽迅速斂了神色,祝知宜道:“臣很信任皇上,皇上是不是也該對臣多一些信心?!?/br> 梁徽瞇起眼,祝知宜的眼睛明明那么清澈純粹,卻仿佛會蠱人似的:“臣希望做皇上最猛銳的弓箭,因為臣知道,皇上永遠是臣最強大的后盾?!?/br> “我們里應外合,一舉攻城好不好?”祝知宜朝他伸出手。 梁徽松開拳頭,把手放上去,祝知宜欣慰地彎了下唇:“臣在城里等皇上?!?/br> 梁徽面無表情,握他的手,很緊很緊:“我一定第一時間攻城,用最短的時間的找到你?!?/br> 祝知宜笑笑:“好,臣等著?!?/br> 月涼如水,戰地寒霜,一路人馬潛夜入城。 祝知宜認出了他身邊的將士是那日在姬寧身邊的那個影衛,挑眉道:“你是皇上的人?!?/br> 影衛頓了一下,不知道君后是如何看出來的,因為這支送行的隊伍全都是姬寧手下的精銳,他想起平日里上頭對他們“君后為重”的要求,如實回:“回君后,是?!?/br> 祝知宜心道,果然沒有人能逃脫梁徽的掌控,他對那影衛笑笑:“那你的將軍怕是要生氣了?!?/br> 影衛抿唇沉默,顯然也是頗為愁苦的模樣。 祝知宜彎了彎嘴角,心里竟然有些羨慕他。 入城門前,祝知宜最后囑附影衛:“保護好皇上,保護好姬將軍?!?/br> “是?!?/br> 祝知宜獨自入城,黑夜的雪地中,大梁最驍勇善戰的精銳列成一排注視著那個挺拔如竹墨衣飄揚的身影徹底融進夜雪之中。 這個悲壯的背影他們久久不能忘記,從某種程度來說,正是從這個頂天立地的背影開始,開啟了大梁接下來數十載的熙慶中興。 第68章 破城 梁徽目送那抹挺拔清峻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那抹月白徹底隱入夜色不見才肯掉轉馬頭。 姬寧、石道安、隋寅都遠遠跟在后頭,不敢言語。 夜雪難行,梁徽偏要一路疾馳,瘋魔般沖進風雪中,汗血馬受了驚,梁徽被重重摔下來,滾至路邊,影衛想要上前攙扶,被石道安止住。 梁徽是在發泄,再憋下去人怕是要真的瘋了。 他眉宇陰沉,被摔了也不覺得疼,很快又冷靜下來,面無表情命令:“舉全軍之力排查拆卸火筒,按照地形分配兵力,天亮之前完成?!?/br> 軍營亮起千帳燈,梁徽自己也和所有將士一起,一頭扎進冰雪中。 忽而,隋寅面色驚恐,飛奔來報:“皇上——山頭那邊的樹樁被移動過位置??!前些天冰太厚給封住了,看不清下邊,現在鑿深了才發現,這樣冷的天土竟然是松軟的!這說明——” 梁徽瞳孔一縮,這說明,城內或許有地宮,福王早就在密謀圖反之前便留了地道作為后路。 原來他們之前一直無法探測察覺火筒,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是藏在土壤表層,而是存儲在地宮倉。 暗藏一座地宮,可見福王在先帝時就已經開始暗中蟄伏。 隋寅急切高聲催促:“懇請皇上速速傳令君后回營!” 他本就對梁徽派祝知宜去當人質心懷怨念,如今更是顧不上什么君臣之禮,面紅赤目:“所有的地宮地道都一定會設置重重關卡,若是在陸上還有君后逃生的余地,但在封閉空間,幾乎是一旦合上就形成固若金湯的完整閉路,永遠無法以外力開啟,他耗不到援軍來的,皇上再不召回君后就晚了!” 梁徽呼吸急促起來,心下涌來鋪天蓋地的慌亂與不安,腦中閃過無數妄念,去他的江山社稷,去他的皇權一統。 石道安見狀,大驚,急忙上前喝住隋寅這魯莽后生,慣來慈祥的臉極其嚴肅,額筋畢露字字泣血:“皇上三思??!開弓沒有回頭箭,敵軍已經知道君后啟程,此時貿然召回,無異于出爾反爾挑釁戲耍,君上不顧城中數萬百姓也要顧及君后安危!” 副將也忙阻止道:“皇上,按照行車腳程,君后此時已臨入關,我軍恐已……鞭長莫及,若是硬闖只怕一切部署功虧一簣?!?/br> 梁徽垂眸看著冰雪,面無表情,一動未動。 石道安摸不準他在想什么,生怕他一個沖動在這種關節眼上做出不可挽回的決定,直接攔在他前頭,跪下,目光錚錚,一字一句震耳發聵:“皇上!” “皇上還記得臣當初的話么?!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無論選擇了什么都要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皇上這般朝令夕改心血來潮只會害了君后?!?/br> 梁徽臉色異常難看,石道安為徹底打消他的念頭,不惜冒著大不敬之罪將話說得更難聽:“君后是絕不愿臨陣脫逃的,您想讓君后作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逃兵么?你想讓君后變成千夫所指的千古罪人么?您這樣做就不怕君后恨您嗎?” 石道安頓了頓,語氣沉重:“皇上,別讓君后看不起你?!?/br> 隋寅到底年輕,祝知宜是他心中的信仰,心頭火起,顧不得昔日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同僚之情,口不擇言:“去你娘的鞭長莫及、千古罪人,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偽君子不過是想犧牲君后一人換得自己安身無憂罷了!” 他情急焦切,副將想把他拉住反倒被揮了一拳,兩人竟就這般在皇帝面前扭打起來。 姬寧看著這一團亂,又想起祝知宜決絕的身影,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梁徽面無表情看著麾下將帥扭打搏斗,拔出佩劍狠重地立在雪上,淡聲問:“鬧夠了么?” 兩人終于停下來,只見他們的君王像以往每一次率領大軍出征沙場那樣鎮定沉著,有條不紊地分工:“三軍繼續排查拆卸,加快進程,確保萬無一失?!?/br> 又朝另外幾個副將命令:“天亮之前把地宮地道分布走勢摸清楚,提前潛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