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32節
梁徽不笑了,靜靜看著他的眼,輕聲道:“我說—一我知道?!?/br> 祝知宜唇線抿成一條線,靜了片刻,道:“皇上是故意這么說的么?” 梁徽低頭看路邊已經枯萎的草木:“何出此言?!?/br> “皇上還在生那日的氣罷?”他主動提不宜收兵權的那日。 “沒有?!?/br> “那便是有,”祝知宜將那天他同公主說的話一字未改地與梁徽也說了一遍,“臣自認無法消弭皇上與公主間最根本的嫌隙和矛盾,唯有做到不悖本心、問心無愧?!?/br> 梁徽不意外,笑笑:“是你的性子?!?/br> 祝知宜自認這是他能想到最中立理智的立場了,可梁徽看起來并不高興:“皇上覺得臣想得不對么?” 梁徽搖搖頭,面色仍是柔和的,只是不再說話。 是他要的太多了,濃烈熾熱的忠誠,不問緣由的偏愛,永不背叛的信賴,他都自覺難以啟齒。 他憑什么?憑什么要?憑什么向祝知宜伸手,祝知宜又不愛他。 “皇上?” 梁徽回過神:“沒有,你做得很對?!?/br> 他答完又不說話了,祝知宜也不知道說什么,兩人就這么一路無言回到了宮中。 宮門一開,早在望烽亭侯著的門下司正神色焦急沖過來報:“皇上,君后,前線來報——” “郎夷一批規模不小的皇商行伍進了蜀中,如今已越過沅水線?!?/br> 兩人皆是一驚! 皇商行伍同普通商隊不同,有大量武功高強的鏢隊隨行,巨載貨量也很藏匿輸運兵器或禁物入境。 大梁對別國皇商行伍的入境搜檢向來嚴格,超過一定的規模還要層層上報請求批示,眼下郎夷能如此輕而易舉深入蜀中,明顯是據地心西南的福王有意放行。 兩人匆匆趕到明徽殿,石道安忙起身請安,稟告:“東邊那批弓箭沒有攔下,皇軍搜尋的時候他們已經轉移了窩藏之地?!?/br> 梁徽冷嗤一笑:“福王內勾東瑯,外結郎夷,賊子之心,昭然若揭!” 祝知宜默默聽著,低頭思索。 石道安回:“是,且入關的邊線很大可能已經被他們把控,郎夷行伍竟能無聲無息過了沅水實令人脊背生寒?!?/br> 梁徽幽道:“郎夷區區蠻蕃異族也敢擅越疆界覬覦大梁,朕看不如就擇日——” “皇上三思!“石道安知道他想做什么,低聲勸道,“不可貿然發兵,他們只是皇商行伍,而非軍隊,大梁率先發乓且不說師出無名,于郎夷不占理,如此一來更是正中福王下懷?!?/br> 梁徽抿緊嘴角不置可否。 西南天高皇帝遠,藩王自立,上邊確實很難插手,祝知宜蹙眉提議:“那不如先派一支先潛待衛去探測,以免打草驚蛇?!?/br> 梁徽挑起眼梢:“那樞密使,你認為誰去合適?” 祝知宜:“皇上,臣看臣就很合適?!?/br> 梁徽不語。 祝知宜開始游說他,有理有據:“江津鹽司一案如今正在臣的手頭上,臣發現運鹽行伍中藏的大量黃金銀票分別在不同的驛站改了方向,其中絕大部分很有可能就是往西南方向輸運,因為帳上曾經出現過蜀中的票印,雖然被人毀洗,但臣通過拼接復原圖案,在對比南邊所有的票章,可以確定就是一家蜀中的票局?!?/br> “手法同這次的糧草藏習箭異曲同工,聲東擊西瞞天過海?!?/br> “若是真的,那極有可能福王在十年前就和東瑯王勾結了。如今又牽扯了郎夷外族,福王就是想要大梁腹背受敵,外擾內亂,東西不寧,可見其蓄謀逆反時日之長、準備之久?!?/br> 只是先帝愚庸,渾然不知,他給梁徽留下的并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只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祝知宜和梁徽忙著修修補補,卻依舊能聽到從很遠傳來的令人不安的呼嘯風聲。 石道安怔怔看著祝知宜口若懸河,心道傳言果然不假,只是:“君后三思,古人云蜀道難于上青天,郎夷交界、蜀西地勢艱險,西南蕃地遼闊,蜀西隴措長年冰川不融,皚皚雪山乃天然屏障,還有洶涌沅水為天塹,需得以精銳鐵騎精通水軍者打頭陣,君后玉體金貴,不宜——” 祝知宜搖頭:“家國霍亂之前,無人金貴,本宮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況且江津陳案就在我的手上,本宮當仁不讓,絕不愿轉嫁旁人之手?!?/br> 第52章 畢生所愿,唯此而已 “這——” “讓他去吧,老師?!绷夯赵捠菍κ腊舱f的,眼睛卻看著祝知宜。 梁徽知道祝知宜著急,撇開他家國百姓無小事的心性,此案還直接牽涉到先太傅的清名,祝知宜一刻也沒有忘記,再者,茲事體大,關乎疆界,派旁人他也不放心。 石道安還欲再說,梁徽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祝知宜認定的事情,就是他也難再改,不讓他去,他也總有旁的辦法,還不如直接支持他。 看兩位主子都心意已決,石道安也不便再多言,請了安告辭。 大殿一下靜下來,祝知宜率先坦誠:“臣此去西南查案、探查敵情,恐怕會牽拔出許多關節來,等臣回來,皇上能不能答應臣一件事?!?/br> 梁徽:“你說?!?/br> 祝知宜祖父的命運便是從這一案開始摔跟頭的,祝門也從此跌落萬丈深淵,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向梁徽道出心中所想:“臣希望待一切查明后,啟動先東宮謀逆一案的翻案重審,將真相大白于天下?!?/br> 梁徽幽黑的眼直直望著他:“清規知道這對朕意味著什么嗎?” 祝知宜知道,知道這對于梁徽是很無理并且吃力不討好的要求,他的身份特殊,這個皇位本來就是八王之爭中撿漏撿來。 若是先東宮本無罪,那梁徽這個本就不穩的皇位便更名不正言不順,只有廢太子罪名深重,梁徽才是這個位置唯一的繼承人。 以前梁徽大概知道他的意圖,祝知宜也沒掩飾,但一直不曾明確提出過自己的條件,因為彼時有太多顧忌,最開始是不知道梁徽的深淺,他也沒有任何砝碼,輪不到他提,所以沒提,后來熟悉了些,但是不知道自己的份量,也還是沒敢提,再后來是他了解到或許天子也暫且做不到,所以沒必要提。 如今,歷史的真相已被撕開了一頁,陰謀陽謀也即將被從沉睡中抽絲撥劍浮出水面,時機已經成熟。 梁徽一直不知道祝知宜要他做到哪一步,他可以幫他把祖父的墓碑移出亂臣賊子的流放葬崗,可以赦免他祝氏一脈的刑途,可以寬待他三百同門的九族與仕途,但現在看來,祝知宜要的不只是這些,他要的是最徹底的那一種。 最徹底的清算是真正的平反,是他祖父和同門沒有做過的事就一分都不要認,是向天下宣告先太子無罪、先太傅清白,是重新推翻當朝大鱷們對他祝門樁樁件件的污蔑和陷害。 先太傅與先太子的關系實在太密不可分,源頭便在先太子,繞不過去這個人,祝知宜明知這很強人所難,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提出來。 “臣知道,”祝知宜頭頂著那錚錚目光道,“臣甘愿肝腦涂地,以身殉道,求得清正平反?!笔裁创鷥r他都愿意付出。 梁徽沉默,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緒,良久,輕聲問:“這是你最想要的東西嗎?” 祝知宜抿了抿唇,道:“臣畢生所愿,唯此而已?!?/br> 梁徽被他的堅定和決絕震驚了一瞬,張了張口,說:“那朕答應你?!彼麖膩聿蛔鲎該p的買賣,這是頭一樁。 “謝皇上?!?/br> 梁徽情緒似乎有些低沉,偏開眼,手負背后,:“不必謝朕,該謝你自己?!笔悄阕约河靡淮斡忠淮蔚囊陨碓囯U換來的。 祝知宜剛欲開口,宮人在外報太后詔見君后,梁徽直接幫他拒了:“君后不見?!?/br> “……” 梁徽抬眼:“難道你想見?” “……”那還是不了,提及太后,他想起之前中元節祭祀之事,沒想到沈華衣真的給他查了個明明白白。 太后、秦太妃、飲天監、尚司局這些定是一個都逃不過的,唯一一個姬寧祝知宜做不得主擅自處罰,京中武將近來是御前大紅人,他得向梁徽要一個授權。 出他所料,梁徽竟沉默了。 祝知宜皺眉:“皇上要包庇姬寧?” 他覺得梁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事關宮內安全天子安危:“這回暗送違禁窯品不罰,那往后便是誰都可以往宮中輸運兵器彈藥了?” 梁徽當然知道姬寧此次放任太后太妃為非作歹是因著他對自己那點并不算深的意思和對祝知宜的敵意,換做平日,這人早被他扔到宮門口當眾仗責了,但時下由不得他,梁徽反問祝知宜:“西南終有一役,清規覺得當朝誰領帥合適?” 祝知宜沉默,梁徽手上沒有兵權,從別地調兵不切實際,從忠心、帥才上當朝能領兵出師的確實只有姬家最合適。 但他向來是一碼歸一碼,馬上又反駁梁徽:“罪歸罪,用歸用,有罪便罰,有才便用,先治他們一個失職瀆職之罪,再讓他們領兵,將功贖罪,賞罰分明?!?/br> 梁徽揉了揉眉心,直接如實告知他:“分明不了,這已是姬法第三次為此事來求朕開恩,同時立下軍令狀,以這一勝仗換一個姬寧?!边@世間和朝堂不可能像祝知宜想的那般公私分明非黑即白,前朝后果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朕并非要屈徇私偏袒以媚武將,只是姬家是新貴,根基不足,朝中本就諸多老臣不買他們的賬,朕既當急要用他,若不在戰前給他們立足了威,造足了勢,還在這個緊要當頭加以責罰,那更沒有人將他們放在眼里了,屆時六部看碟下菜,后續調兵運糧舉步維艱?!?/br> “古兵書說士氣云天,打仗比的就是士氣,此時處罰將領這無異于削京軍氣勢,動搖軍心,朕以為,大局當重,不宜責罰,至少此時不行?!?/br> 祝知宜靜了片刻,還是不贊成,平聲反駁:“姬家出軍,那姬寧必是副帥,副帥在京中尚且如此狂妄擅作主張,在軍中會乖乖聽令?副帥尚且不聽令,京軍便會上行下效,臣以為,仗打之前就必須先立好規矩,而非縱容包庇?!?/br> “……”政見不同之時常有,梁徽見識過祝知宜的固執,自認辯不過他也不宜與他多辯,又因牽涉到姬寧,再多說下去倒像是梁徽為“姬寧”這個人同他爭執了,梁徽不愿這樣,只目光坦然地望著他,頗為強勢地一錘定音:“朕不會包庇誰,其余人任清規處置,至于姬家,清規給朕留一留,朕允諾你,以后隨你處置?!?/br> 此時信誓旦旦的梁徽并不知道,他們其實并沒有那么多以后可言。 他們一個固執地揪著道理不放,一個心念大局滿心圖利,都不肯退讓,又都想讓對方為自己放棄利益或原則,兩顆心便總是在很多細枝末節就生了隔閡與縫隙。 “不必,”祝知宜平和道,“臣并非針對姬寧,對事不對人罷了,既然皇上都覺得可以寬宥,那臣又有何好追究的?!?/br> “……”梁徽看著他決絕的背影皺起眉來。 第53章 朕沒得選 祝知宜很快啟程,連中秋都沒過。 郎夷步步逼近,梁徽也無心cao辦,前朝后宮又是一片怨聲載道,都埋怨是君后苛減宮例,連如此重大的團圓佳節也不讓人好過,渾然不知外患已越來越近,異族的錚錚鐵蹄即將踏破邊關。 臨行前,梁徽叮嚀囑咐祝知宜量力而為,見機行事,必不能逞能,事辦不成以后還有機會,人一定要毫發無損。 他流放出宮時曾入過蜀西,將當地的常年迷霧的氣候、根深老林的崎嶇地形和終年不化的雪境一點一點同祝知宜分析,又與他約法三章,至少隔日一份書信,太忙就傳鴿訊,祝知宜忙著檢查佩劍行李,匆匆應了,也不知往沒往心里去。 梁徽:“……” 石道安目送君后和精騎的隊伍隱入夜色,面上始終帶著憂思:“皇上知道福王身邊那位幕僚是什么人么?” 梁徽一頓,仍保持著目送遠眺的姿勢,半響才道:“知道?!?/br> 石道安張了張口,望向軍隊的滾滾紅塵,不知道說什么,梁徽又道:“他也知道?!?/br> “那——” 梁徽喉嚨滾動:“朕沒得選?!?/br> “他也沒得選?!?/br> 石道安眉心皺緊,看著這位年輕帝王沒有表情的側臉,很多時候他都覺得梁徽已經沉陷,有時候又覺得他分明清醒無比。 年輕的帝皇對那位君后的溫柔、憐愛和沉迷都是在有限范圍內的放縱,在風平浪靜之時給出一些惹眼隆重的寵愛與溫柔、破一些看起來很招人耳目的例;可一旦到了緊要關頭關鍵時刻,堂堂大梁天子一直都沒有忘記自己最想要什么。 自古帝王多薄情,江山永遠是最重的。 石道安看梁徽目光戀戀,看似癡纏,一時也看不透了,問:“皇上可是舍不得君后?” 直到那騎人馬再也望不見影,梁徽才收回目光:“嗯,舍不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