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許 第30節
“我不會怪你,你別有負擔,”公主身上有閨閣女子少見的大氣利落,“只一條——” “自己選的路,自己擔著就行?!惫髋呐乃募?,“梁徽這個人我始終是信不過的?!?/br> 她罵起人來狠,為罵梁徽不惜將自已也罵進去:“梁家人的薄情利己,我比你清楚,都是從娘胎骨子里帶出來的,要不然也坐不穩這百年江山。但你依舊選擇與虎謀皮,那往后是好是壞便都要自己擔著、守著,沒人再幫得了你?!泵總€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祝知宜是,她也是。 祝知宜點點頭,極淡地彎了嘴角:“也不能一概而論吧,公主對我就不算薄情?!闭f是恩重如山也不為過。 公主似認真也似玩笑地搖頭:“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會對你留情?!泵總€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和軌跡,能同路過一段就算緣分,如今她亦有了自己要守要追要護的人。 祝知宜:“好?!?/br> 如此一說開,祝知宜反倒覺得一身輕松:“我明白的。公主放心去做自己想做之事,我也放手去爭取我想要的東西?!?/br> 公主握拳捶了下他的肩膀,這個小時候一直板著臉的弟弟如今已經長成一棵蒼天大樹了,她一笑:“好,那祝我們都如愿以償?!?/br> 公主走后,祝知宜開始提筆給梁徽寫信函。 墨箋傳信是梁徽先開始的,他們各自閉關思過,未得見面,只好筆墨傳信,祝知宜寫的都是些公務、政事,梁徽那就不一定了。 正事也有,但總要插兩句有的沒的,什么僻宮冷清,夜半竹林蟬聲聒噪,他不得安寧孤枕難眠;什么狼崽頑劣不訓難以管教,直接在佛像面前進葷實乃大不敬,他要嚴厲責罰;什么某某宗親求見煩不勝煩……家長里短事無巨細,祝知宜看完一陣無言,竟不知回些什么。 他不甚會安慰人,硬著頭皮寫了幾句,諸如睡前念念清心咒便可靜心;對狼崽應重指引教化不可體罰苛責;宗親之事……還沒寫完宮人又報有客求見。 這位不速之客倒叫祝知宜意外。 第48章 本宮靜候佳音 “沈君儀何事?” 沈華衣倒是開門見山:“臣來歸還鳳印?!弊藨B恭謙。 祝知宜挑挑眉,離他解禁還有幾日,沈華衣這般著急是在與他賣好還是想丟燙手山芋? 祝知宜八風不動,只道:“本宮尚未解禁,鳳印君儀收著便是?!?/br> 沈華衣斂氣往日的心高氣傲,身躬得更低:“不差這兩日,總歸是要歸還與君后的?!?/br> 祝知宜淡淡凝了他半晌,看他不似作態,溫和道:“那便放案上吧?!?/br> 沈華衣沒走,主動提及:“聽聞君后在查祭祀儀具之事?!?/br> 祝知宜直接否認:“不曾,不知沈君儀是從何處聽聞?” 祝知宜敏銳地捕捉到對方那一剎怔愣,果然。 他是讓喬一暗中調查,沈華衣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這是在詐自己。 話頭被祝知宜截死了,沈華衣只好問:“君后不想雪冤么?” “冤?你就知道那事不是本宮所為?” “……”沈華衣越發覺得祝知宜難纏,曾經那么敞亮的一個人,如今多少沾了點皇帝一句套十句、真假分不清的模樣,他只好道,“君后乃磊落君子,一片冰心,臣不信是君后所為?!?/br> 祝知宜笑笑:“君儀不必恭維本宮,有話直說?!?/br> 沈華衣拱手請禮,頗為誠懇道:“君后若不便出面,可由臣來查證,定會給君后一個滿意的答復?!?/br> 祝知宜想了想,忽然問:“此事與姬家有關? 沈華衣一頓,祝知宜太不好忽悠了,他分明還什么都沒說。 祝知宜瞧他神色,已明白幾分,且不說那批皇器最后是由誰來掉包,又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無論是誰做的,源頭的皇窯和負責運輸的都跑不了,姬寧是統慰,東西送進宮來必須過他的眼,得他的批。 沈華衣這樣著急,世家這是看不得這些武將后起之秀,怕被取而代之? 那如此看來,新啟用的這些武將也并不完全可信,姬寧為什么這么做?姬家如今正如日中天,完全沒必要蹬這淌渾水,平白生了他們與皇上之間的嫌隙。 祝知宜忽而想起那日乾午門前的兩人過招,這毛頭小子總不會是為了栽贓給自己不惜犯下這大不諱之忌吧? 那看來他確實很討厭自己啊。 沈華衣看他老神在在八風不動,心中苦笑,世家那些老頑固還想和皇室斗,祝知宜和梁徽,一個七巧玲瓏心,一個老謀深算的狐貍,哪個都不是好惹的。 他索性直接道:“是,但臣請纓徹查此事,不是為沈家,是為自己?!?/br> 祝知宜:“為自己?” 沈華衣抿了抿唇,低聲說:“為自己求一條生路?!?/br> 祝知宜看著這個深受家族蔭庇、平步青云的天之驕子,心下詫異:“沈家還沒有君儀的生路么?” 沈華衣搖搖頭,沈家很快連自己的生路都沒有了,這次邊將回京他看得清楚,帝王雷厲風行鐵血手腕,和風細雨就把權給分了,那群老家伙無法與野心勃勃的梁徽抗衡。 曾經他以為祝知宜與他一樣,年少時都是拘于書房學堂的行尸走rou,被束在氏族使命、家國責任里,曾經的祝知宜甚至比他更板正無趣,更不自由,可不知什么時候,祝知宜己經掙脫出了他的枷鎖與牢籠,在后宮能遵循本心,在前朝能大刀闊斧,那份灑脫肆意和絕不違背本心的堅決他學不來。 仔細究索,祝知宜是在進宮之后才像變了個人似的,更準確地來說,是皇帝改變了他,或許連祝知宜自己都未察覺。 想到族叔和堂兄們正在籌謀之事,沈華衣心如灼焚,只求一條生路。 祝知宜也沒具體問他,他們現在誰都不相信誰,話里話外半句真假都不知道,只道:“那本宮靜候佳音?!?/br> 沈華衣松了口氣,這是祝知宜愿意給他機會的訊號。 正在暗中調查的喬一接到暫停的命令,不解:“公子真的相信這個假里假氣的君儀?” 祝知宜搖頭,不是相信:“是騾子是馬溜溜便知道?!?/br> 況且很多事情他暗中去查確實不易,有人甘當馬前卒事半功倍何樂不為? “那若是真的公子便要用他?” 祝知宜想了想:“他與后宮其他之人不一樣?!贝巳耸怯姓娌艑崒W的,不然他也就不和這人廢話了。 喬一打抱不平:“公子好胸襟,這君儀以前沒少給咱下絆子吧?每回都一副心高氣傲目下無塵的模樣,半點恭敬沒有?!?/br> 祝知宜倒不是很在意這些:“有才之人有些傲骨,應該的?!彼窍Р艕鄄胖?,不會因私怨而公報私仇。 喬一嘟囔:“那趕明兒什么作過妖的太后太妃、牛鬼蛇神都來您這兒求一條生路,您當觀世音得了,菩薩都不帶這樣的?!?/br> 祝知宜被他逗笑,搖搖頭:“我也沒有這么好說話吧?!?/br> 解禁之日,梁徽親自來接祝知宜。 祝知宜一身青衫素衣,手里抱著幾本卷宗,一開大門便看見庭院里長身玉立的身影。 夏日已過了最濃時,宮柳愈發青翠,祝知宜有一瞬恍惚,那個人的眉目和眼神同那碧色枝葉一樣柔軟。 梁徽面無其事地走過來,接過他手上的東西:“走吧?!?/br> 祝知宜沒同他爭:“皇上怎么來了?” 梁徽側眸,看了他片刻,幾天不見,祝知宜瘦了些,眉眼有些疲態,但這令他看上去有種令人心軟憐惜的無害和脆弱,他別過眼,斂下積在心中的念想,勾了嘴角:“自然是有事要同清規商談?!?/br> 第49章 樞密使 祝知宜馬上道:“可是節度使之事?”這幾日他也一直在想這個,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憂思重重,頗有些夜不能寐,所以看起來才消減了許多。 “是,”梁徽正好順著他的話說,“朕想趁著這次分章建制組議事閣,直接聽命于天子,不受朝堂之制?!币簿褪遣皇茇┫嘀?。 祝知宜眉梢揚起:“皇上是想另起爐灶?”眼前之人似乎比他想象中還有野心,但若于社稷有益,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只是設想?!绷夯蛰p嘲,“不一定可行?!蹦侨豪虾偛粫瓦@樣讓他如愿,明晃晃的分權,其間阻力,可想而知。 祝知宜靜了片刻,拱手認真道:“臣認為可行,臣定當竭盡全力?!?/br> 梁徽按下他的手,一笑:“這又是干什么?!?/br> 每次說到這些祝知宜總是滿腔熱血,兩人對視片刻,梁徽無奈道:“不用這樣,朕知道你會盡力?!睙o論做什么祝知宜都是毫無保留的。 祝知宜牽了牽嘴角。 兩人沿蓮池靜靜走了一段,梁徽忽然道:“清規,作朕的樞密使如何?”樞密使是御前二品,分章禮制,直達天聽。 祝知宜一頓,側過頭來,皺眉:“皇上,臣做這些不是貪圖——” “你誤會了,”梁徽打斷,“不是用高官厚祿收買你,是著手章制和組建議事閣,你這個給事中六品芝麻官的身份不夠用了?!?/br> 祝知宜還是認為不妥:“臣剛受罰,就連越品級,眾人不服?!?/br> “朕下了封旨,不服也憋著?!绷夯諒妱莸?,“且后宮前朝,向來一碼還一碼?!?/br> 祝知宜也坦蕩,不再推辭,笑:“那臣便謝主隆恩?!?/br> 在頤馨殿分別,祝知宜從梁徽手上拿過典籍,兩人相顧,好似都想說點什么,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自那日在鳳隨宮那場不算吵架的爭執之后,祝知宜分明知道他和梁徽之間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縫隙,這層隔閡看似被節度使之制和宮祠閉關、紙墨傳信接二連三的事情緩和了,可那是表面的,但最根本的分歧和矛盾仍橫亙在哪里,他抓不住、厘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那超出了他二十余載所學所聞,因而無從開口。 或者,他想問梁徽,經長公主一事后還信任他么?還會像以前一樣找他喝酒談天逛廟會嗎?還會來鳳隨宮做手工嗎?但他不敢。 也不合適。 即便他問心無愧。 到底還是梁徽先開了口:“回去吧,好好休息,后邊有的是硬仗要打?!?/br> 祝知宜點點頭,走到階上,忽而聽聞身后傳來:“清規?!?/br> “嗯?”祝知宜回頭。 梁徽看著他的眼睛:“那天的板栗糕,還有嗎?” “?”祝知宜眼睛亮了幾分,那糕點是他宮里開小灶做的,他平日從不搞特殊,但那天破了例,只因聽喬一說梁徽好幾日滴米未進 “你喜歡嗎?” “喜歡?!?/br> “那臣下次再給皇上送?!?/br> 梁徽彎了眉眼:“好啊?!?/br> 梁徽看著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不見,回了御書房,石道安已經在等著了。 “老師?!?/br> 石道安忙起身作禮,梁徽隨意抬了抬手。 “皇上,梅怡閣的探子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