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49節
女帝多年以來一直在暗中尋求解毒方法,她曾尋到一位隱居嶺南的神醫,對方卻說,此毒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不知道解法。 當然,在兵刃面前,神醫反復把脈,還是獻出一計,他說唯有一法可嘗試。 誕下胎兒,毒素將有幾率遺傳在胎兒身上。 若能成,那母體自然順遂;若不能成,反正也要留下后代,此舉怎么看都好。 女帝于是真的生產了一個女兒,女兒出生幾年,她真的在慢慢好轉,即使不服解藥,也不再疼痛難忍。 至于嬰孩的處置,那是后話??傊?,確信一切后,她驟然翻臉,鋤強扶弱的組織被她冠上陰暗名號,俠義之客亦喚作猙獰貪婪之徒。 她要除盡從前的盟友,然而對方也早有準備。 會主早料到有這一日,他建立了龐大細密的地下暗網,確保青云會能躲過次次圍剿。 雙方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傷亡,朝廷鷹犬無功而返,就這樣過了一段僵持時間—— 傅蔻在圍場上的表現,換來女帝一句“此女類朕”。 次女軟弱,幼子無能,她余毒無法清除,極有可能短壽。無論如何,都要保下這個最合她心意的后代的性命。 一場無人知曉的、漫長而徒勞的談判。 政權剛剛建立,百廢待興,女帝并無太多余地同青云會周旋,而青云會的勢力雖已經暗中滋長到無可捉摸的地步,但經過戰亂,也元氣大傷。 更何況,會主身上的毒,絕不是簡單之物。 誰也無法退步,最終,只約定維持現狀,他們給對方時間來喘息休養。在這段相安無事的日子里,盡可以去各自解毒,各自忙碌于大業。 為此,他們需要一個棋子,一個能證明彼此都無異動的工具。他最好是青云會的人,又像弱國獻上質子投誠一般,能呆在女帝眼皮子底下。 那個人便是第五月。 談判過后,一切如常,朝廷和青云會依然對立,死傷仍在上演,然而—— 荒廢的御花園中,多了一個寂寞的劍客。 劍客本來不寂寞,他愛上了一個全天下最冷酷無情的女人,所以活該寂寞。 女帝尚未和青云會撕破臉皮的時候,他時常呆在宮里。后來雙方劍拔弩張,他進退兩難,無法現身。而如今,他憑著這樣的身份,終于能長久地行走在宮中。 他飲下同樣的毒,以示他毫無保留的忠誠,甚至甘心以身試驗解藥,任憑身體日日殘破下去。 真是令人唏噓。 江琮卻唏噓不出來,尤其是他看著男人蒼白的面容和嫣紅的血跡,他那時無法理解這種犧牲,但能看出他的痛苦。 江南煙雨青山中走出的劍客,再也沒有揮劍的余地,這怎么不算痛苦。 再后來,事情更壞了一些。 那是七年前的事,女帝收拾了西北邊陲的準格爾一族,她的殺意無法遏止,因此,再次把刀尖對準了茍延殘喘的昔日盟友。 她逼問劍客,令其交代所知的一切。然而對方并不知道什么,青云會在不斷擴張,會主行事已經謹慎到莫測地步,沒人清楚他在哪,是何等身份。 殺了一個第五月,分舵還有十余個,會主依然隱匿在暗處,而女帝僅有的籌碼會煙消云散,她很不該動他。 然而,第五月還是死了。 在受盡刑罰之后,他用他空空如也的雙眼,和傷痕遍布的面孔,對此生唯一弟子發出最后的命令。 “殺了我,會主還能保全你?!?/br> “趁著她尚在后悔,還未對僅剩的功臣趕盡殺絕,代替我的位置,這是僅有的方法?!?/br> “動手!難道我沒教過你如何揮劍,快動手!” 于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殺了人,當劍鋒破開血脈,溫熱液體流淌而出,他看著對方轟然倒下,失去生息。 他后來再沒走出那場大雨,他的人生時?;仨懼菚r的傾盆雨聲。 這個聲音在提醒,他是如何用敬愛的人的血rou,成就自己的愿望。他其實不必動手,第五月亦并非全無轉機,然而那一劍還是貫穿了胸膛。 劍客很難忘記教會自己用劍的人,也很難忘記自己用劍殺死的第一個人。當這兩個人是同一位,那便是種世間極少見到的荒謬悲慟。 并且這種荒謬注定無人可訴說。 少年自此徹底學會沉默,他想他做了這種事,本也不配抱怨什么。 女帝知曉了這些,果然放過了他,她對他父母的忠誠很有信心,更何況,她真的需要他在京中,這已經是目前唯一能有的和青云會的關聯。 她定時送來藥物,是這些年來皇太女賴以生存的東西,治標不治本,甚至有時連痛楚都無法緩解。 江琮便又習慣于忍痛,即使四肢百骸有著被寸寸割裂般的痛楚,雙耳充斥巨大嗡鳴,甚至視野都是一片白?!?/br> 他仍能露出溫和微笑,輕聲說:“無妨,只是有些暈,母親放心?!?/br> 有時候,連偽裝都是艱難,因為女帝依然在用他當做試驗,那些解藥或寒或烈,有的讓他昏迷,有的讓他咳出鮮血,有的和毒藥幾乎沒差別。 這種時候,他就呆在熹園的房間中,不見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只等天光明了又暗,痛楚麻木或消散,頭腦重歸清醒。 這種日子,前兩年很難,但習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江琮從此喜歡喝茶,只因這些醇苦濃澀能沖淡口中血腥,足夠讓他再次微笑著說無妨,瞧不出傷痛的痕跡。 涇川侯夫婦對此毫不知情,當然,若是知情,他的犧牲便真的再無意義。 茶的苦和血的腥,很長一段時間,是他生命中僅能感受的滋味。 他在這樣的滋味中逐漸麻木,無所謂喜悅與否,更不在意多余的情緒。京城分舵在他手中比之前嚴密了數倍,人人知曉,隨便在西京街上喝一口茶,都會被舵主知道。 皇太女一日日孱弱下去,女帝一方面不愿放棄,一方面轉而錘煉二女兒。朝中風云變幻,傅蔻的勢力不少轉投于傅蕊,傅蕊亦開始鋪就自己的局。 當年平定戰事的武器的圖紙下落不明,若誰能得到,必定有再轉乾坤之力。而青云會會主已經很久沒有現身,江琮猜想,這么多年,會主他自己定也有毒未解。 平和已有七年,暗云涌動,天將雨。 江琮在年底多服了一次藥,為了增添真實,成功昏迷了三月之久,把這本就劍拔弩張局勢攪得更亂了一些。 女帝那邊,懷疑青云會會主已有解藥,才敢明目張膽;而青云會會主,自那以后干脆再不召見他,避之而不及。 江琮如一條暗色中的蛇,窺伺觀察著,不斷尋找契機,等待下一處轉折出現。 然后,轉折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一開始,他在帳中觀察了八日,只當是個平凡的可憐少女,若她想留下,他沒什么異議,反正母親也很歡喜。 杏花簪,不是多要緊的事物,送便送了。一聲聲夫人,也沒什么大不了,喚了便喚了。 他對這些從未有過奢望,所以無論是誰都可以。 后來,溫軟和善的面具摘下,他跪在地上,她居高臨下地站著,把血涂抹在他眉間。 “你已經算不錯,見過我這招的人都死了,你還能跪在這里聽我說話?!?/br> “所以,你還算不錯?!?/br> 輕蔑而自信,同那個瑟縮的女孩判若兩人,二者之間的差異,大到他花了整個晚上去回味。 “我們可以簡單一點,懷揣著秘密的兩個人,當然能好好合作?!?/br> “不想讓我太生氣的話,就老實一點哦?” 她的刀和眉眼一樣好看,江琮經常沉思于她變幻無窮的刀法,便順其自然地,也會想到她的眉眼。 他的人生除了劍,還未有過什么興趣,這實在太罕見。 “你會吃那口餅嗎?我會?!?/br> “至少曾經痛快過?!?/br> 太罕見了,她的境遇并不比他好多少,擁有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她本不該那么痛快,但她偏偏能這么痛快。 這就是最讓他著迷的一點。 很糟糕,他和他從前唾棄過的那樣愚蠢了。 甚至還更愚蠢一點,他的師父還敢走到黃金打造的皇座前,為遙不可及的心上人表露心跡,而他日日和她朝夕相對,越是親密,便越是膽怯。 他的勇氣在她面前毫無用武之地,她是破開烏云縫隙的耀光,而他是云下層層疊疊的暗雪。 光照亮了他一瞬,他怎么會生出可以擁有的錯覺。 當你足夠熱愛一個人,為她的一切而驕傲,那這份愛帶給你的,便只有膽怯。 江琮從來不知道,原來他也可以做到這個地步,原來那些話,其實可以說出口。 他輕吻著少女發頂,自毀般袒露了所有。 他已經不畏于用這種方式,討得一點憐惜。 “所以,你想我如何呢,泠瑯,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br> 他將她的手放置于自己心口:“但它依然舍不得你?!?/br> “它愛你?!?/br> 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替它的主人重復這無望誓言。 “你想要走,你喜歡廣闊自由,這些我都知道?!?/br> “我不會想要禁錮你,我只是想說,你其實不必一個人,僅此而已?!?/br> “你不必一個人,你想去哪里,想殺誰,不是只能你一個人承擔的事。你總怕牽扯人情,但我心甘情愿為你去,所以不必有任何顧慮?!?/br> “你無需任何顧慮,因為我愛你?!?/br> 他的語調低緩到發顫。 泠瑯聽見自己說:“真的嗎?我不必有任何顧慮,就算最后走了也可以?” 她低聲說:“如果我走了,你會如何?” 江琮啞聲笑了下:“我會一直想你?!?/br> “沒有了?” “我會被毀掉,然后一直想你?!?/br> 泠瑯慢慢地笑了,她掙脫他的手,撫上他臉際。 她凝視那雙桃花般的眼,那里面水汽朦朧,她卻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身影。 “你覺得我會去哪兒呢?”她輕聲道。 “你清楚我是個講究知恩圖報的人,你覺得,聽了這些話,我還能毫無顧慮地去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