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84節
女孩兒垂著頭,慢慢敘述了一切,她說原來那半本劍譜根本無足輕重,即使燒掉也無關緊要,因為祖母已經修繕出了新的完本。 這無異于自創一門功法,然而它必須冠著明澈劍法之名,才能昭告世人。 這是祖母的犧牲,而她顧凌雙也應當為此堅守,她已經懦弱地逃走過一次,如今必須抗下自己的責任了。 “阿瑯,我要留在山上,沉鶴也要在這里學劍……那你呢?” 泠瑯說:“我要下山?!?/br> 顧凌雙并不意外:“什么時候?” 泠瑯回答:“就在這兩天?!?/br> 顧凌雙輕輕嘆氣:“下次何時才能見面?” 泠瑯微笑:“或許很快,或許很遠……但我們總會再見?!?/br> 顧凌雙也瞇起眼,翹著唇角,顯得十分嬌憨。 “但我們總會再見?!彼貜?。 晚些時候,泠瑯見到了蘇沉鶴。 出乎她意料,他左臂被包扎著,竟然受了不輕的傷。 “你都這個模樣了,還來給我度氣?”她驚異地說,“這條手臂不想要了?” 少年便垂下眼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這有什么……我為你度氣用的是右臂?!?/br> 泠瑯瞪了他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我聽雙雙說,你要留在明凈峰學劍?” 蘇沉鶴輕輕點頭:“明凈峰是個好地方,況且我這個樣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br> 二人便陷入沉默,相識多年,這點沉默并不叫人尷尬,反而是種叫人舒適的默契。 泠瑯撐著下巴,視線落在窗外綠意上,日光灑在她臉側,顯現出透徹干凈的白。 她在想心事。 想這個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劍和霜風劍那時有多美麗,也想一些,類似于花開當折直須折的古訓。 她大概不會有那樣的遺憾,因為自己素來是個很懂得開懷的人,花開當折,青春可愛,她一直都十分痛快。 少女這么想著,忽然收回視線,想沖著對面人抒發一點感想—— 卻對上他靜而深的目光。 蘇沉鶴的眼睫很濃,平時因為喜歡半垂,所以總是透著半睡不醒的隨意慵懶。但是現在,那雙眼深深凝望著她,像一潭不會被吹動的水。 泠瑯察覺到,他有話想說。 他果然說了:“阿瑯,我什么時候能再看見你?” 同樣的問題,在雙雙口中,是“我們何時才能見面”,而蘇沉鶴卻說“我什么時候能看見你”。 這樣細小的差別讓泠瑯一時無言,但她還是用了相同的說辭應對。 “也許不久,也許很遠,”她緩聲回答,“聚散有時,只要心里想,總會再見?!?/br> 蘇沉鶴輕輕地笑:“這可是你說的?!?/br> 泠瑯看著他。 少年便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討要一個承諾。 “這是你說的,我還會再見到你,阿瑯?!?/br> 泠瑯喝盡了手邊茶:“我說的?!?/br> 一約既定,萬山無阻。 酒喝干便是離別之時,沒有酒,茶也是一樣。 離開的前一天,劍宗發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雙目失明后又被層層束縛,重重看護著的空明,被一柄細長的鋼針貫穿了后頸,上面沒有淬毒,他因是鮮血流干而死。 尸首詭異可怖,泠瑯看了幾眼便慢慢走出門去,夏日燥熱還未褪盡,蟬鳴一聲蓋過一聲。 她問身邊的江琮:“你記不記得那個長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說:“不記得?!?/br> 泠瑯說:“這才過去多久就不記得,是不是腦子不好使?” 江琮便說:“我想起來了,是頭很圓那個?!?/br> 泠瑯沉吟道:“決戰那日,我沒見著他?!?/br> 江琮頓了頓:“我似乎也沒看見他?!?/br> 兩個人便在無盡蟬響中對視起來,半晌沒說話。 泠瑯喃喃:“當時場面那般混亂,他被亂刀砍死了也說不定?!?/br> 江琮溫聲:“眾僧的尸首還在南邊大堂里放著,要七天后才能入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親自去看看?” 這倒是個主意,不過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幾天的尸體,就算山上涼爽,但—— 泠瑯糾結片刻:“你和我一起去?!?/br>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尸?” 泠瑯也笑,她一把扯過他袖子往前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br> 二人問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個時辰,出來的時候,雙方都有些沉默。 泠瑯的沉默是因為一開口就必須呼吸,她一點也不想在這附近享受山間空氣。江琮的沉默是因為泠瑯掐了他一路,現在手臂非常疼痛。 這趟查探一無所獲,那顆圓溜溜的,頗為俊朗的和尚腦袋,沒有出現在那里。 泠瑯后來專門去問了其他弟子,也都說沒印象。她心中愈發疑惑,便將此事稟告了顧掌門,讓她小心防范。 顧掌門聽完,卻說了另外的話。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藥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個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來打前鋒的,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山門都沒摸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這次行動的組織者之一,便想從這上面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師出有名,裹挾眾議。 譬如,這些年來他暗中派出的殺手不計其數,只為了查探明凈峰虛實,然而其中被發現并殺死的,僅僅是他所說的數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這次傾巢出動,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參與這次戰役。顧掌門清點尸體的時候,只點出了四百來具。 那些不明下落的殺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死于誰手,無人知曉。 泠瑯只認了第一條罪狀——即使她不說,掌門也從顧凌雙之口聽聞了,老者并未責怪,只淡笑著點頭。 至于其他,她也沒有頭緒,明凈峰只是一座主峰,周圍還連綿著數座山脈,幽深錯綜,那些人若是躲起來,誰也找不見。 翌日清晨,鳥鳴清脆。 泠瑯在山門和友人們告別,顧凌雙、蘇沉鶴、還有陳阿羅——那個用九節鞭的紅衣姑娘,她在那日堅守山門,被掌門看中,從而贈予了學習明澈劍法的機會。 陳阿羅性格爽朗,泠瑯和她很談得來,然而還未來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別之時。 沒什么好可惜的,歲月尚早。 泠瑯早已習慣了諸多分離,如果每一次作別都要淚灑衣襟,那她會活得很傷心。 然而放下車簾的時候,她還是有些默然。 江琮沒有說安慰的話,他知道她不需要,她的前路堅定無比,不會因為這點傷感而有半點動搖。 她還透露明澈劍譜的真相,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個中曲折已經道盡。 誠意也已經道盡,她似乎在努力顯現自己不再設防,打算建立起坦誠融洽的合作關系,這一點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她在打青云會的主意。 這不太妙,和一個過分狡猾聰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贏不了她,只能看著自己一點點落敗,帶著些不甘和愉悅,滑入不可說的深淵。 這注定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過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過程不要看起來太過狼狽罷了。 車輪轆轆,經過山腳時停了下來。 泠瑯跳下馬車,說要去喝茶。 山坡后露著半截旗幡,他們走過去,卻看到茶棚內空無一人。 桌椅整齊,灶內還有柴火燃燒,茶水正在壺內沸騰,那斷臂瘸腿的老人卻不知何處去了。 泠瑯好奇地轉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發現了一塊新鮮血跡。 像是剛剛才滴落的一般。 她同江琮對視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對勁,當下沒說廢話,順著血跡就追了出去。 行了幾步,草叢中又有,這樣斷斷續續,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繞過了兩個小山頭,在明亮日光之下,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味道十分熟悉,是昨日才聞了個足的,尸體將將腐爛時候的味道。 泠瑯停下腳步,她沒有帶刀,江琮的劍也不在手中,他們其實早早應該回頭。 但她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撥開層層遮掩的枝葉,眼前是一個小小的山谷—— 一個小小的,因為堆積了太多尸體而顯得更加逼仄的山谷。有掘了一半的新墳,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殘肢,草葉被風吹著靜靜搖曳,這一幕太過震撼,讓泠瑯愣在了當場。 她想通了一些事,關于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蹤的殺手,關于上次大戰中無故消失的僧人。 那個雙雙口中慈祥無比的茶攤老者,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門,在他那里喝了碗茶,因為不通人情,她用一枚碎銀支付茶資。 對方卻將碎銀還給了她,嘶聲說,不收錢。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只眼只剩個窟窿,面上有交錯深刻的疤傷,像飽經風霜的樹皮,但雙雙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她一點也不怕他。 他用一種柔和又悲傷的眼神看著年幼的女孩,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 這是一個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條腿的劍客,在用這種方式,完成他的使命,繼續他無法言說的守護。 他向來笨拙,不懂人情,卻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么模樣,似人非人,武功盡毀。 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那個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長時間回復記憶,重新走到她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