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5節
她在屋子里悶了兩三天,三個侍女輪番將她守著,一旦被發現有想出門透透氣的念頭,便聲淚俱下地圍攏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殺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飯都恨不得喂在口中,身體是好得很快,但泠瑯的精神已經飽受折磨,奄奄一息。 于是便有了主意,說要親手給世子煮點東西送去。借口過于正當,她堂皇說出的時候,三個女孩兒朝彼此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說了好。 于是泠瑯便由綠袖扶著,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著竹林漂亮,看著石凳也歡喜。半盞茶的路途,她蹣跚似老嫗,恨不得走上半個時辰。 到最后綠袖忍不住說:“少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廁?” 泠瑯只能說不想。 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瑯看著滿屋子的鍋碗瓢盆,誠懇道:“綠袖,我不會煮湯羹?!?/br> 綠袖大驚失色:“那這可如何是好?” 泠瑯暗恨她遲鈍,點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br> 綠袖也說:“哎!那人是誰呢?” 泠瑯忍無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莊的么?你之前沒跟著學上兩招?” 綠袖猶豫道:“我是學過,但是……” “如此便可!你盡管發揮,我在旁邊等你?!?/br> 說罷,她便兩手一抄,施施然轉悠了起來,也不管綠袖如何在灶臺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兩處廚房,大些的燒眾人的飯,小些的則是給屈指可數的幾位主子用。此番知曉世子夫人要來洗手作羹湯,小廚房的下人早就帶著曖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發揮空間。 泠瑯慢慢打量眼前的陳設,大戶人家的廚房就是不一般,處處透著精致,絕無半點積灰油點。 嚯,這竹籠色澤深紫,好似是金貴絳玉竹做成。那廂案臺上擱著裝油的碟子,如果沒看錯,那花紋式樣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窯燒制的。 她左看又看,憋了一陣瞧什么都稀奇,剛拿起一枚青花細瓷罐細細打量,就聽到骨碌碌一聲響,什么東西滾到她腳邊。 那是一只陶罐,灰土的色澤,粗糙暗淡,是街邊酒肆最尋常不過的容器。 同滿屋子的精貴比起來,這個陶罐顯得過于格格不入了。泠瑯好奇去看,雙手抱起罐身,搖了搖,空的。 她漫不經心地來回看了圈,卻猛然間頓住,渾身僵硬。 耳邊還有綠袖搗鼓出的乒乓聲響,她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問詢要不要放紅豆,但泠瑯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罐身后面,有蒼涼質樸的三個字,看上去有了年歲,已經模糊不清。 春秋談。 第15章 池邊霧 泠瑯想過很多可能,關于鑄師留下的那三個字。 春秋潭,或許是某處湖泊;春秋檀,便是某種她沒聽說過的香料;更或許是春秋壇,一只裝了勞什子物事的壇子。 那個傍晚暴雨如注,烏云沉沉壓在天邊,她身上的蓑衣已經濕透,連刀鋒都變得淋漓。 在一處荒郊破廟中,她尋到了鑄師。他躺在地上,就在倒塌的佛像背后。 地上有深色痕跡,泠瑯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血。她走近,聞到潮濕土腥中摻雜的血腥氣息,看清了地上的人已經很難再稱之為人,便知曉了那是血跡,已幾近干涸。 這個曾經親手鍛造出無數神兵利器的工匠,在此時已經沒什么尊嚴可言,那雙手微微顫動著,再也拿不起錘或鉗。 他看著她,破碎的喉嚨發出氣聲,連話語也無法說出。 泠瑯垂目注視他,她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很難活到雨停。 她說:“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你應該認識這個——” 她抽出云水刀,刀身光滑如鏡。一粒雨水順著刀沿滑出,砸落到鑄師的眼邊,像一滴淚。 那雙渾濁瀕死的眼陡然有了光彩,甚至帶著懷念與自滿。泠瑯靜靜地看著,她知道他認出了這把刀。 沒有誰會忘記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尤其當這件作品歸屬于一個充滿傳奇的人,從此那個人的傳奇便是刀的傳奇,那個人的名聲便也是刀的名聲。 這不能不稱作為一種驕傲。 他凝視著流暢的、完美到讓人心碎的刀面。屋外驟雨未歇,來人神秘莫測,生命正在消散,但他只看著他的刀,像在看一位再也無法得見的戀人。 泠瑯蹲下來,用刀背貼上鑄師的臉,她想他應該不會拒絕這種親近。 “刀的主人死了,”她在雨聲中平靜地說,“因為一把會消失的匕首?!?/br> “有人告訴我,它太過奇異詭譎,很有可能是出自于你之手,我應該來見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或許還是晚了一步?!?/br> “那把匕首大約四寸,柄上嵌著白玉,雕了連綿花紋,像云朵或是水波……我分不清??傊?,我推開門看到它,不出兩息的時間……它憑空消失了?!?/br> “你現在看起來很不妙,如果能告訴我那是什么,我會助你解脫?!?/br> 鑄師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閉上眼,用沾染了血的臉龐緊貼冰涼刀面。因為失血,他的面色有一種奇異的灰白。 良久,他終于開口:“這是一把只能在夜里使用的匕首,它在鑄造之初,便不能見到光?!?/br> “不是出自于我,但我認得它……”他費力而嘶啞地說著,聲音像灌滿了風。 “它叫什么?” “春秋談……” “它是誰的?在哪里?” 鑄師開始止不住地抽搐,他用一種類似于懇求的眼神看向她,只回答了后一個問題:“涇川侯府?!?/br> 泠瑯沒有追問,她意識到他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去刨根問底,未免太過殘忍。 她起身,重新用刀尖指向他。 鑄師一生中最鐘愛的作品,終究還是沾上了他的血。 而帶著刀的人,離開那個雨夜后踏上了尋找謎底的路途,兜兜轉轉,答案終于顯現在她手里。 春秋談三個字被隨隨便便地書寫在陶罐背后,看上去可稱潦草。它被隨意放置在廚房角落,好像也完全不設防。 泠瑯好像看到,一扇沉默的門立在她眼前,而她的手正扣著門鎖,只需要輕輕一推—— “要放紅豆?!彼犚娮约赫f,語氣十分輕快。 將陶罐放回原處,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將甜羹送去房間,若無其事地關切攀談,臨走時還貼心地安撫了小廝銀錢,她鎮定自若一如往常,不會有任何異樣。 只是從那天起,泠瑯便多了一項賢妻之舉——煮甜羹。 用著這個借口,她日日出入小廚房,很快便同小廚房忙活的下人們熟絡起來。自然隨意地閑聊,貌似關心地問詢,一點一點試探關于陶罐的事。 她將寫著字的紙條摘下收好,只留下罐身,假裝疑惑地問這是哪兒來的。 竟是無人知曉。 好像它就是憑空出現在那里,沒有誰能道出它是做什么的,又為何被遺忘在此處。 只有灑掃的老仆看了看,又聞了聞,肯定道:“這定是盛酒的?!?/br> 阿嬤不信:“我怎聞不到酒味?” 老仆自信道:“因為它早已被喝完?!?/br> “為何你能聞出?” “倘若你也同我一樣有幾十年的飲酒功力,便也能聞出了?!?/br> 眼看著二人要拌起嘴,泠瑯適時打斷道:“那你可能辨認出這是何酒?” 老仆瞇著眼,嗅了又嗅,面上竟浮現出沉醉迷戀的意味。 “是我從未見過的酒,從未見過的那種……極好的酒?!?/br> 泠瑯默然。 謎題更加撲朔了,真相被掩于層層迷霧之后,她站在山下,像個等不來青鳥的探秘者。 直到回了屋,診完脈,大夫笑著恭喜:“夫人已經好轉,無需再日日服藥了?!?/br> 她也沒有馬上開心起來。 大夫走了,泠瑯撐著下巴,望窗外來去的云。四月初,天氣愈發明亮了。 她喃喃:“小廚房曾有誰離開過嗎?” 綠袖說:“有呀,從前有個姓周的廚子,專門負責侯爺飲食?!?/br> 泠瑯立即轉頭看她。 綠袖一頓,她覺得少夫人那一瞬間的眼神很可怕。 泠瑯溫柔一笑,道:“接著說?!?/br> 綠袖立即放下異樣,脆聲道:“后來他不在府上了?!?/br> “為何?” “嗯……好幾年前,侯府辦宴會,是他主廚……二公主嘗了道鹿rou很喜歡,便將他討走了?!?/br> “他現在在公主府?” “或許吧,我也不曉得,少夫人為何突然關心這個?” “……就是好奇,”泠瑯依然微笑,“為何先前廚房那幾人沒想到他?” “因為周伯很難以親近,性情古怪,并不受人歡迎……我那時候很小,他倒經常逗我玩,給我糖吃,現在府上記著他的人沒幾個了吧?!本G袖思索著回答。 泠瑯陷入沉思。 又是北坡密林,又是二公主府邸…… 她算是曉得了白鷺樓蒼耳子的難處,他說查來查去繞不開那堆難以打探之人,原來一點也不假。 夜色又臨。 因為大夫拍案身體好轉,晚照和晴空重新住到別間去了,泠瑯再次穿上夜行衣,奔波在密林之中。 她心里放不下,還是去了北坡一趟,那個叫高深的不管如何,也要親自確認才放心。 依舊是重重深林,道道哨卡,已經來過一次,她輕車熟路地繞過守衛,往第二道墻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