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5節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轉,云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爺是大好了,”圓臉小廝歡喜道,“侯夫人不許我等圍在里面,您快進去看看罷!” “無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復了聲,她抬腳往里走了兩步,行到門邊,卻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邊碎發,撫順微亂的袖口裙擺,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邊人看了一眼,才輕輕推開門。 屋內很靜,并且還算亮,叫泠瑯一時間沒習慣。 以往她來這里,門窗皆是緊閉著的,除了一盞油燈,無任何光源。哪兒像現在,窗兒支著,日光斜斜灑落進來,將內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絳色衣裙的婦人,臉孔方正,發髻梳得極高,平日里一雙不怒自威的鳳眼此刻正充滿欣喜,瞧著匆匆進門的泠瑯。 “方才才說著,這不就來了?”榻邊站著的侯夫人轉過眼,朝帳內笑著說了句。 泠瑯紅著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禮,剛屈了下膝,雙臂便被對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禮,好孩子……這還多虧了你啊?!?/br> 泠瑯緊抿著唇,嗯了一聲,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實在有些激動……” 侯夫人笑著點點頭,朝帳內示意了一眼。 泠瑯忙拭淚,接著跌撞行到榻邊,顫巍巍喚了句。 “夫君?” 一只手從里伸出,慢慢掀開布簾。 骨節分明,修長細白,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簫管。 這一動作在泠瑯眼中被放得很長,她的心怦怦跳著,恍然有一種見到石雕木偶活過來的奇妙荒謬感。 那個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視線從這只手上移開,還未開口,下一刻,便瞧見了雙漂亮至極的眼。 眼尾似乎隨了侯夫人,窄而微挑,顯現出鋒利意味。偏偏瞳孔烏潤明亮,好似外邊粼粼池水,藏著些許易碎春光。 那雙眼的主人此時正把她瞧著。 “夫人?”他輕聲道,聲音帶著久病初愈的沙啞。 泠瑯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認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數月的人不該這么,這么…… 這么好看吧? 起碼該是面黃肌瘦,雙目無神,怎么能這么清清淡淡地靠著,從容不迫地將她瞧著,好像只是睡了個午覺。 見她呆呆的,帳中人輕咳一聲。 “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嚇著了?”他帶著歉意道。 一口一個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瑯愣了半晌,眼中復又聚起淚,竟是哽咽起來。 “夫,夫君,”她喚完這一聲,眼淚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墜盤,杏花帶雨。 “沒有嚇著的,我是太開心了,”她一邊拭淚,一邊笑,“見夫君如今恢復康健,我心里說不盡的歡喜……” “這些日子,夫君實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轉,以后定會更加明朗……” 對方聞言,微微一笑。 他緩聲道:“還未謝過夫人日夜cao勞,夙興夜寐念祝祈福,母親都同我說了,我如今能這般,實在是夫人之勞?!?/br> 這一笑,如凍湖化水,料峭寒風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顆痣,真如鶴頂那抹朱紅一般奪人眼目。 泠瑯卻無暇欣賞,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內事,何勞之有?不過念經燒香罷了,若能換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應該不過?!?/br> 這倆人左一個夫人右一個夫君,此間脈脈溫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儷一般,誰能想到這才是他們見的第一面。 他們你來我往,侯夫人倒閑坐在一旁飲起茶來。 她吹了吹茶湯面上的浮葉,無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閉門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異性子,但她兒子便不然。 早年間她和涇川侯伴于君側,四處征戰,并沒什么功夫照料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從小便懂事,從未為此哭鬧抗議過。 再長大些,便更顯現出溫和知禮來,和同年歲的孩童完全不同,歡喜玩鬧的年紀,他已經十足的沉靜穩重??珊髞硎ド戏饬撕?,賜了觀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時,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盞,微微一嘆。 不過是稍微一提點,說為了能脫險,為娘為你尋了門親事,那姑娘是個實心實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轉,她…… 話僅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報的道理,兒子知曉,還請母親放心?!?/br> 思緒被一陣咳嗽聲打斷。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見江琮弓著背,十分難耐的樣子。而泠瑯坐在他身側,正幫他拍撫順氣。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來。 這二人僅僅看著,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樣的想法,不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醫者也有,門外窺伺的眾人更是有。 身為主角的泠瑯卻恍然不覺。 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事情到如今,發展得實在是太順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個孤僻古怪的,甚至還過分的溫和英俊。先前在房中,無論她說什么,他都耐心聽著,面上含了溫潤笑意,應對彬彬有禮,周全至極。 那雙桃花眼將她看著,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脈脈。 好似真的把她當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瑯十分確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糞,也會是這種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雖有所好轉,但到底不能行動自如,下個地都堪稱勉強,走兩步路更要人攙著,這就說明…… 侯府還需要她這個福星,無論如何,在他徹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處。 至于再久遠的事,她懶得去想。因為大夫說了,江琮體虛孱弱,身內空乏,起碼還要休養個一年。 一年的時間,若她李泠瑯還不能查出點什么,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懷揣著對前路的憧憬,泠瑯蒙上被子,在自個兒房中美美入睡,一覺睡到—— 三更。 雞鳴剛過,她便睜開眼來。 黑洞洞的屋頂,有皎潔月色透過窗落進來,榻邊的綠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個侯府靜悄悄。 實在是個偷雞摸狗的好時候。 半盞茶后,泠瑯出現在侯府后門深巷之中。 萬物靜默,唯有頭上孤冷月色,和腳下寂寂長街。她翻過一道又一道高墻,于狹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點在瓦片上,發出的聲響連貓都無法被驚動。 出了觀云坊,直奔長樂街,躲過往來巡邏的金吾衛,泠瑯閃身進入一道高門之內。 總是整個西京都陷入沉眠,總有一處地方是徹夜熱鬧的。 白鷺樓。 歡飲達旦,歌舞通宵的銷金窟,商人一擲千金,王侯流連不去。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在此拍賣轉手,世間難覓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瑯當然不是圖這個。 一名小童迎上前來,正要問詢,瞧見她從袖中亮出一塊玉牌,便躬身行禮退卻。 退卻的同時,手指卻暗暗一比,是個數字。 泠瑯看著,淡淡移開視線,轉身便往樓上去。 穿過鬧哄哄的廳堂,躲開不知第幾個醉漢,一道華美精秀的雕花門隱于暗處,終于被她尋得。 進門的時候,里面似有話聲,聽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東西有線索了?!蔽堇镉腥藢λχf。 那人接著話鋒一轉:“可惜還有人想要這個,出價高了一倍,讓我很為難?!?/br> 這等地方的談話,從來無需寒暄周旋,泠瑯開口便道:“誰?” “這當然不能說,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問,但年后音訊全無,今日才又找上門來?!?/br> 第6章 白鷺樓 一間精巧小室,四周掛了繪著錦繡山水的壁障,一道漆嵌百寶屏風將室內橫作兩面,說話的人便坐在屏風外的桌案邊。 那是個白凈青年,穿了長袍,頭戴幞頭,文文弱弱??瓷先ハ駛€滿口四書五經的書生,而不是混跡在酒樓的線人。 方才與他交談的人似乎已經離開,屋內只有他手握一杯茶,含笑望著來人。 不知何處燃了香,馥郁香氣氤氳開來,于靜室之中浮沉。 甘佛手,加了茉莉與茶芽,能使人清心靜氣。 可惜清不了泠瑯的心,更靜不了她的氣。 她笑了一聲:“蒼耳子,你找死?” 她慢慢走到桌前:“你要紫玉壺,我便二話不說給你尋來。你說暫時沒有消息,我便耐心等待,僅是隔十日來催促罷了……” “你現在告訴我,那東西找到了,而且要給別人?”她在笑,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 蒼耳子忙放下杯盞,高舉雙手,以示誠意:“我也不想,可規矩便是規矩,這先來后到的道理,你初次問我的時候我便講明?!?/br> “但我如今費了錢財,更費了心力,難道這三個月的時間就這么打水漂了?” “我也無法,那人比你先問,如今又找上門來,于情于理都該是他的……” “我不認?!?/br> “姑娘,”蒼耳子試探道,“……不如你愿賭服輸?” 泠瑯不再廢話,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櫟木圓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