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郭門故人
樂飏睜眼時已經是中午了,秋日的暖陽懶洋洋地照進來,溫柔喚醒久睡得人。 昨夜兩人興致都頗不錯,倒霉得只有這間可憐乾字一號房,遍地狼藉,床榻上的兩個人身上更是用各種印記紅痕彰顯昨晚有多激烈。 樂飏披了一件寬袍下榻,她隱隱聽見外面有哭聲。 等樂飏打開窗戶,才看見與暖陽格格不入的南陽郡城——滿城皆縞素,白幡迎天光。 桃夭也醒了,她走到樂飏身后,把她抱進懷里,聲音深沉:“昨天下午,妖魔攻破了南澈城?!?/br> 即便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可當親耳聽見這句話時,樂飏還是有一瞬間不敢相信。 她靠進桃夭的柔軟里,深吸了一口氣問:“興帝辟呢?” 桃夭說著昨天下午加急送回來的情報:“南澈城破,金吾衛統帥郭巨嘯死戰不退,御林軍統帥陸聘及興帝失蹤,未見遺骸?!?/br> “良林公死了?!”樂飏聲音發顫:“陸統領和小陛下未見尸骨,是不是…” 樂飏沒有說完,“失蹤”這個詞留下的懸念太大了,完全是將垂死一線的希望吊在懸崖邊上,誰都不敢信,可又抱著極大的可能——萬一呢?! 桃夭問懷里人:“郭巨嘯戰死,你要去吊唁嗎?” 興帝未見尸骨,為臣子者此時是不敢這般全城縞素的,這白幡應是另有所祭。 漾陽軍統帥陸遏陸錚磨是陸聘的同族弟弟,而陸錚磨最喜歡的大將是郭巨嘯的獨子:郭瑾郭孝杰。 這般想來,這白幡應該是祭奠死戰不退的天子十二衛。 樂飏長吁:“說來,我和郭瑾,還差點成就一段姻緣?!?/br> 桃夭抱緊懷中人:“哦?” 樂飏道:“郭瑾,字孝杰,是良林公唯一的兒子。前朝昏帝在時,宦官嚴狗誤國,良林公因秉公直言而下獄,我父不忍忠臣蒙冤而多方游走?!?/br> “良林公的妻子郭方氏出身南淮世家,然河洛多商賈,時為人所鄙。良林公入獄后,嚴狗欲犯郭方氏,借假傳圣旨而…”樂飏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孝杰那年八歲,看見嚴狗和小黃門按住自己母親的手腳,他扛起家中燭臺便對那個小黃門的腦袋重重砸下,殺死了小黃門,嚇跑了嚴狗?!?/br> “我當時正好陪老頭子去郭府,老頭子知道后第二天便上書彈劾嚴狗,嚴狗自知理虧而起殺心,欲殺郭府滅口。還是叁公齊上書昏帝,望他不可徹底禮崩樂壞,昏帝才放了良林公。良林公出獄后帶著妻兒來我家府上道謝,那時候老頭子摸著小郭瑾的腦袋問他有字了嗎,良林公說還未曾取?!?/br> “我家那個老頭子便道:此子孝而有道,可用孝字。良林公補道:萬望我兒生當作人杰,便取字為孝杰吧!” “這樣,郭瑾便在我家中取了字?!?/br> “我家老頭子…”樂飏頭疼地撓了撓臉頰:“他相中了郭瑾小小年紀為了救母敢單殺jian邪,想將兩家結為秦晉之好,這可是嚇壞了良林公。虧得良林公不同意,我才不至于六歲就離家出走?!?/br> 桃夭一直沒問過當年樂飏到底為何離家出走,于是道:“那你十叁歲時是…?” 說起這事樂飏便委屈:“可真不怪我,那時候嚴狗權勢滔天,連皇族都要巴結他。你知道的,昏帝子嗣眾多,而這其中的九皇子最是無恥。九皇子有個表弟認了嚴狗當干爹,當時他才十二歲吧,有一天他們叁個蛇鼠一窩湊在一塊,嚴狗一合計,想讓我嫁給九皇子?!?/br> “老頭子當時可是氣壞了,沖到昏帝面前大罵嚴狗,結果嚴狗在旁邊煽風點火,還想把我送給昏帝!” 于是不堪受此折辱的少女怒而策馬離盛都,帶著小伙伴郭瑾連夜送過來的銀錢糧食,一個人奔到西北邊陲沙煥關去了。 而此事之后不到四年,由叁公謀劃,盛都有志之士參與的“清風行動”于暗地里徐徐展開,逐漸拔除嚴狗在盛都的爪牙。 天昶二十六年七月十五地官赦罪日,郭巨嘯假借“賠禮”之名請嚴狗于郭府赴宴,嚴狗收下郭巨嘯送來的叁千兩黃金和二十名美女后欣然前往。當時眾士埋于郭府毓秀閣中,見嚴狗而群起殺之,成事。 而后盛都中大舉清查嚴狗殘黨,一年間殺官百余人,這便是赫赫有名的“下元政變”了。 一轉眼,樂飏也二十六歲了,自十叁歲離家出走后,這十叁年里大雍翻天覆地,尤其是公乘暉逐帝后。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那些一提起便能憶起音容的人大多都隨著這叁年時光永遠停在了過去。 人沒了,家沒了,都城沒了,現在連國都沒了。 不過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滅國的樂飏倒是沒有太多悲傷,因為昏帝試探她父親能不能把她送進宮時,她便對腐朽昏聵的大雍朝絕望了。 現在,她更在意郭瑾這個從小到大的玩伴,要知道,小時侯她想習武,老頭子怎么也不肯同意,可都是郭瑾私底下偷偷教她的。就因為這,樂飏出走盛都后,郭瑾讓良林公打了個半死后又扔過去負荊請罪了一場。 桃夭讓人替樂飏備了禮,妖禍叁年以來,故人還在世者所剩無幾,她當然該正襟而拜。 陸遏最近不在南陽郡城中,是其侄陸觀遠陸沐熹代為守城,陸沐熹和郭瑾是很好的朋友。 儀式在大帥府中舉行,郭瑾一直在后堂跪喪,陸沐熹聽說有郭瑾故人來訪,親自將人帶進了后堂。 “樂飏!”早已長成七尺男兒、千軍將領的青年看見故人,頓時傷淚滿面,撲進了樂飏懷中痛哭。 陸沐熹見此,長嘆了一聲將后堂留給了兩人。 樂飏滯了一瞬,而后抬手摟住郭瑾。 郭巨嘯出獄后沒到兩年,郭方氏便被嚴狗毒殺了,嚴狗小人心性,更對年幼的郭瑾下過手。有一次正巧郭瑾在盛都外山林中偷偷教樂飏射箭,樂飏天生武才,二人里應外合,射殺了嚴狗的死侍。事后,郭瑾請樂飏不要將此事告訴郭巨嘯,怕良林公徒增煩憂。二人約定好后,又挖土埋尸,經過那件事后,兩人的友誼飛速增長,早已是生死之交。 郭瑾在樂飏面前沒有防備,抱著樂飏痛哭流涕—他在這世上真的沒有親人了。 可還沒等樂飏安慰郭瑾,剛離開的陸沐熹滿臉鐵青地返了回來。 樂飏看他臉色不對,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陸沐熹手中攥著一張紙,面上憤怒與羞愧并顯。 郭瑾也注意到了,他抹了把淚水同問,陸沐熹把手中已經攥皺的紙遞給他,忿忿開口:“我陸家這是造了什么孽!” 郭瑾打開紙,并未背著樂飏,他道:“是大帥來信…大帥下令誰先找到興帝遺體者稱帝?!” 看到這信內容,郭瑾連悲傷也顧不得了,他眼眶還紅著,指著信問陸沐熙:“仁璧公和小陛下只是失蹤,極有可能還活著,就算沒這個可能……仁璧公忠義而死,此時尚且尸骨未寒,大帥就想要踩著他的尸體登基稱帝了?陸家可是開朝之公,那塊太祖朱筆親賜的【鎮國柱石】牌子可還……” 郭瑾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看見了陸觀遠的臉色,猙獰著痛苦,最后統統化為失望。 妖禍叁年,最一開始,天下人還會期盼帝王能救他們,后來慢慢,他們也明白了,妖禍不是帝王能夠解決的,他們的皇帝早就無力承擔大雍千萬里民生了。 帝王失道,便有不臣之心暗地里滋長,陸觀遠當然想過這件事,他甚至想過真有那一天他該如何“盡忠”才不負陸家門前的:鎮國柱石。 可是陸觀遠萬萬沒想到,伯父陸聘尸骨未寒,叔父陸遏稱帝的野心便已經躍然紙上。 后堂中一時寂靜,只有“噼啪”火舌聲,樂飏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問他們倆:“你們想怎么做?” 陸觀遠不知道,陸觀遠頹然茫然站在原地。 郭瑾扶著庭院中石桌緩緩坐下,良久,他才嘶啞開口:“其實,沐熹…我已經想離開很久了?!?/br> “不瞞你說…”郭瑾緊張地抓了抓頭發:“大帥為了茍命,數次放棄了南陽郡城,我早就對他寒心了。 咱們是軍人,軍人保家衛國死不足惜,我寧可去沙煥關戰死,也不想這么窩囊得活著。 沙煥軍沒了,溟浪軍也沒了,就剩下漾陽軍和明鑒公的公承軍。沐熹,我想去投奔公承?!?/br> 陸觀遠是郭瑾入伍后的第一個朋友,兩人一道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情同手足,他們之間的情意讓郭瑾能夠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樂飏不能,她握著拳緊緊盯著陸觀遠,時刻準備因他的態度而決定動不動手——不能讓陸遏知道郭瑾今天的這番話! 陸觀遠在聽到后沉默了一會兒,他看著那張紙,只覺得臉頰火熱,羞愧燒灼著內心,良久,他咬牙道:“你走,你趕緊走!就說你去南澈城給良林公收尸了。此事不出兩日變會傳到明鑒公的耳朵里,你不必受此屈辱?!?/br> 郭瑾傾著身子問他:“那你呢?!” “我不能走!”陸觀遠深吸一口氣,眸光漸凝:“陸家滿門忠良,伯父尸骨未寒,我不能任由叔父折我陸家忠名!” 樂飏突然出聲道:“如果小陛下真死了呢?” 這是所有人都在猜測的事——如果小陛下真死了,這天下給誰? 陸觀遠挺直胸膛,擲地有聲:“當除妖魔大禍者為帝!” 樂飏和郭瑾均正色而拜:“君所言甚是!” 郭瑾沒什么可收拾的,他是軍人,這些年總是在奔波中,早習慣了輕裝上路。臨行前,他再一次邀請樂飏同行,樂飏搖搖頭:“我在這還有放不下的人,暫時不想離開?!?/br> “那好吧?!惫笆职輨e:“山高水長,諸君再會?!?/br> 樂飏頷首:“一路順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