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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嘴唇無聲地描摹出一句話,字字誅心:“葉北,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會坐一輩子牢,你就在外面守我一輩子吧,熬到老,熬到死為止?!?/br> 葉北想,這大概是陸言對他的恨,以及對他的報復與懲罰。 邁出監獄大門后,他在潔白的雪地里踩出一沓凌亂的腳印,回想起前年冬天,陸言甘愿做他的阿拉斯加,拉著雪橇載著他,向著無邊的光芒大笑奔跑。 未來明明是帶著希望的。 “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br> 葉北每個月都會給意外身亡的少年碑前送一束百合花,還會去建在半山腰上的靜安寺為他誦經祈福。 他希望少年的來生燦爛明媚,能夠順利的長大,成家,與愛人相伴老去。 又是一年暮春,草長鶯飛,監獄門前的道路兩側綴滿了無數不知名的野花。 這一年,葉北總共見過陸言四次,剩下兩次,是獄警給他帶的話,說陸言在牢里犯了事兒,受了處罰,暫時剝奪與家人見面的權利。 因為是無期,大好年華全斷送在了牢獄里,所以陸言對自己的一切言語、行為,哪怕更加惡劣、更加墮落,也覺得無所畏懼。 不會比這更差了。 他的生活從此暗無天日,如果這樣的日子還能稱之為“生活”的話。 陸言恨不起來那對兒夫妻。 他只恨葉北。 今天是陸言的三十歲生日,葉北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裝在經常用來盛夜宵,陪著他跑夜路的那個保溫桶里。 葉北的狀態越來越差了。 如今的身體已經離不開煙酒,每日每夜被噩夢折磨、凌遲,心里總有個聲音在不停質問他各種問題,學著陸言的口吻。 葉北想,當初若是包庇了陸言,至少現在,他們還相愛,還有時間,興許還能期盼一下未來。 于情,陸言的那句“你是真的愛我嗎”,像一把刀割在了葉北心上,帶給他無盡的愧疚與悔恨。 于理,葉北的那句“去自首吧”,把曾經九年刻骨銘心的感情,在陸言內心輕描淡寫地抹平。 葉北坐在路牙邊,透過浮升的煙縷望向監獄大門,半晌,他將咬在唇間的煙頭夾掉,用指尖輕輕碾滅。 他從包里掏出一張橫格紙,攥緊圓珠筆,筆鋒凌厲地在上面寫下一行正楷字。 玻璃里側的紅色膠椅上,陸言沉著腦袋,時不時撩起眼皮睨一眼對面。 他不安地抖動起右腿,交握的拇指來回摩挲,蹭出一道深紅色的印跡。 葉北沒有出現,獄警替他給陸言捎來一張紙條。 -我愛上別人了,愿你珍重。 剎那間,“去自首吧”,“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做錯了事就要去勇敢承擔”,這些冠冕堂皇聽起來像是為他著想,為他考慮的話,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陸言倏然弓起腰背,雙肘拄膝撐住腦袋,呼吸憋悶在胸腔。 身體里彌漫出一股放射性的疼痛,麻意順著背脊攀爬向天靈蓋,一句呻/吟從聲帶間撕心裂肺地擠壓出來。 “葉北,老子他媽殺了你?!?/br> 我必須得出去。 這件事成了陸言往后余生唯一的執念。 他開始嚴格遵循監獄的規定,超額完成每天的生產任務,阻止其他獄友生事,檢舉不良活動,在報紙上發表自己撰寫的文章。 他的勤奮,他的努力,讓他身上背負的“無期”,改成了“有期徒刑十八年”。 陸言把葉北的名字刻在墻上,每晚都會用指甲劃上一道,恨意也隨著不斷描深的痕跡,逐漸向內遷徙,溶進血液,溶進骨髓。 十八年后,陸言出獄了。 他站在鐵門落下的陰影里,雙手接過獄警遞來的個人物品,除了日常生活用到的那些零碎,還有一串原先出租屋的備用鑰匙。 陸言坐在公交車上,腳邊放著包,身體隨著行車慣性輕微搖晃。 窗外陽光熾熱明亮,吹進來的清風裹夾著馥郁的玉蘭花香,視野里到處遍滿了耀眼的金色浮塵。 周遭沒一處熟悉的景。 他捏住兜里的鑰匙,冷硬尖部頂著拇指指腹。 陸言不確定葉北還是不是住在那間房子里。 下了公交,他一手拎包,一手插兜走向小區,步履不停地邁進陰暗逼仄的樓道,一節一節踏著水泥臺階,透過蜿蜒盤旋的樓梯縫隙,看向那扇棕紅色的木門。 這是他記憶里唯一沒有變化的地方。 陸言站在門口的腳墊上,鞋底蹭過熟悉的質感,鎖頭沒有換,鑰匙插/進去毫不費力。 他輕輕轉動手腕,“啪嗒”,心跳猛地連撞一拍,陸言小心翼翼將門推開,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眉間的痕跡漸漸加深,目光在屋內逡巡一圈,他已經記不太清很多細節擺設,但大致的家具位置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陸言脫掉鞋子,光腳走到沙發前坐下身,食指勾過來茶幾上的煙灰缸,掏出煙包揀起一根含進嘴里。 電視機屏幕映出他蒼老的臉,枯黃的皮膚揉著幾道細小的皺紋,無神的雙眼深邃幽暗,鬢角有幾根發絲由黑漸灰。 他從日落坐到星夜,又從星夜坐到黎明,就算可以不顧及饑餓感,他也不得不起身下樓一趟。 沒有煙了。 整整十二個小時,陸言滿腦子想的都是葉北,他攥起拳頭,骨骼突棱在手背,巴不得立刻就將人生生撕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