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182節
四個轱轆跑得很快,林懷南不一會兒便開到這邊,看見了站在門口胡亂推搡的兩人。他顯然有點意外,踩了剎車,降下車窗探出頭來,道:“小瑜怎么了……你是……小張?你怎么在這兒?” 林瑾瑜用比剛才惡意十倍的語氣對他爸吼道:“跟你有什么關系?” 林懷南被那語氣激怒,道:“你是我兒子,你問我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天天為你跑上跑下……” 又來了,他爸好像總是沒出事就覺得放著不管他會自由成長,出現了不合他預期的事,他又來干預,為什么一定要出力不討好地互相折磨? 張信禮站在林瑾瑜面前,拉著林瑾瑜,不讓他做出什么過激行為,試圖緩和雙方的情緒,道:“叔叔,他只是……只是情緒不好,別往心里去?!?/br> 林懷南不會往心里去,他覺得下一輩在青年階段多少會有點忤逆上一輩,慢慢就好了。 “你們都他媽的好,只有我不好,”林瑾瑜還是大力甩開了張信禮,想他趕快走,離開他爸,走到他爸看不見的地方,他說:“不想看見你,”然后又轉向他爸:“還有你!” “你再罵一句臟話試試?”林懷南拉了手剎,從車上下來,張信禮擋住林瑾瑜,說:“叔叔,我們剛剛吵架,他心情不太好,您不要跟他一般見識?!?/br> 林懷南被他擋著,暫時停住了腳步,他鏡片下的眼睛里也滿是疲憊……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讓你看笑話了?!?/br> “沒有,”張信禮說:“父子間難免的?!?/br> 他可以聽見身后林瑾瑜的呼吸聲,那么深那么重,人只有在感到極度焦慮與不信任的時候才會發出這樣的呼吸聲。 林懷南問:“對了,你怎么來上海了?還……在這里?” 林瑾瑜的呼吸頻率變得更快了,他害怕他爸爸的每一個提問,怕他看出什么,也怕張信禮害怕。 張信禮往后稍了稍,大半個肩胛貼著林瑾瑜的胸膛,那種觸碰是隱秘而親密的,就像無聲地告訴他不要怕。 “特意過來的,”面對林懷南的詢問,他顯得很鎮靜,張信禮眼神隨意,毫無破綻,他道:“……是爺爺叫我過來的?!?/br> 第189章 張信禮的抉擇(下) “這樣……”林懷南好似有那么一點懷疑,問道:“爺爺叫你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就是下學期實習,趁著有空給他祝個壽?!?/br> 這周周末確實是林爺爺八十二歲的生日,如果沒有人特意邀請,張信禮不大可能知道,林懷南有點信他了,點了點頭,道“什么時候到的?家里都好吧?” “還行,”張信禮客套道:“一般?!?/br> 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林懷南寒暄了兩句返回去停車,叫他倆上去坐,張信禮等他開車走了,帶著林瑾瑜坐電梯上樓。 亮藍色的電梯鈕亮起,轎廂穩步上升,隨之而來的是輕微的失重感,林瑾瑜默然片刻,忽然問:“你為什么不走?” 張信禮反問:“我為什么要走?” “我爸?!?/br> “他能把我怎么樣,”張信禮看著電梯門上自己和林瑾瑜的反光倒影:“轉學還是聯系校長讓我退學?”他說:“瑾瑜,我和你都不是小孩了?!?/br> 雖然大學名義上是可以轉學的,但是假如沒有特殊情況,好多年也難碰到一回啊,何況中國這么大,他爸在本地可能有點關系,出了上海,一地是一地的風景……而且轉學有什么用?都是成年人了,還能把他倆腳都剁了嗎? 林瑾瑜有點疲倦,他往旁邊靠了靠,問:“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離周末壓根就沒有幾天了?!?/br> “發現什么,”門開了,張信禮帶他走出電梯,走到家門口,無比自然地拉過他的手指頭去開門——曾經他的指紋也是可以打開林瑾瑜他們家的門的,但現在已經被刪掉了:“你以為我在撒謊?” “不是嗎,”林瑾瑜以為他剛剛純屬情急之下胡說的:“你是怎么找到這來的?” 張信禮只說了兩個字,略過了所有瑣碎折磨而令人心焦的過程,道“打聽?!彼D頭看著林瑾瑜,說:“真的是你爺爺讓我過來的?!?/br> 林瑾瑜兩個月的杳無音訊讓他很著急,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一腔熱血往上沖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張信禮通過許釗反映的信息猜測林瑾瑜和家里的矛盾很激烈,不然不至于連學都不讓他來上,所以他來之前特意給林瑾瑜的爺爺打了個電話,問候身體,雙方聊了一會兒,爺爺問了幾句他家里的情況,自然而然地邀請他周末有空過來吃飯。 兩人從門口到了客廳,張信禮給他倒了杯水,問:“看不看電視?” 林瑾瑜很久沒進行過這種娛樂活動了,他呆坐了一會兒,道:“不……”他不斷咽著唾沫,說:“我感覺很不好?!?/br> 他的心情總是難以抑制地沉重和低落,張信禮不動聲色地把一直抓在手里的病例倒扣著放到身后,問:“要不要睡會兒?” 林瑾瑜這段時間晚上有點失眠,常常到了凌晨兩三點還毫無睡意,他面露倦色,點了點頭,起身往自己房間里走。 張信禮問:“要我陪你么?” 林瑾瑜搖頭,告訴他待會兒他爸媽都會回來,然后自己進房間關上了門。 幾分鐘后,林懷南回來了,他進門掃視了客廳一圈,問:“小瑜呢?” “他去睡了,”張信禮說:“他……看起來很不好。叔叔,瑾……林瑾瑜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林懷南也顯得無比疲憊,他坐到沙發上,摘了眼鏡,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大概是覺得家事不宜外揚,林懷南隱去了前半部分,只簡短地道:“醫生說是輕微的焦慮?!?/br> 他以為他倆剛起了沖突,張信禮出于不太痛快的心情在質問,于是略帶歉意道:“他這段時間有些事情……剛和你吵架了吧,你別介意,慢慢會好的?!?/br> 張信禮余光落在沙發上那本病歷上,眼神凝重,不知在想什么。他該用什么理由說服自己去相信? 林懷南其實是趕著回家來陪林瑾瑜的,手頭上還有很多事沒做完,他休息片刻后又把眼鏡戴了回去,從凳子上取回電腦包,道:“待會兒留下來吃飯吧,叔叔有點事……你自己在客廳看會電視?!?/br> 張信禮答應了,目送著林懷南進了書房。 他坐回沙發上,沒開電視也沒玩手機,而是撿起那本病歷攤開來,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他盡力分辨著那些難認的、連成一團的筆記,從最開始的第一頁,一直到最后一頁。 又過了大概十分鐘,做飯的周嫂上門了。 她提著個大的保溫桶,進門時用帶粵語口音的普通話道:“哎呀,最近是不是降溫了,外面有點朗,要加衣服額?!?/br> 張信禮十分熟悉這種口音,周嫂說“冷”的時候常常會說成“朗”。她居然還認識張信禮,換完鞋看見他顯得很驚喜,一連道:“小張,哎呀好多年不見了?!?/br> 張信禮放下手中的病歷打了招呼,周嫂這些年年紀也大了,腿腳看起來沒有從前利索,唯嘴皮子功夫不減,一個勁招呼他坐著,自己麻利地去冰箱拿菜洗菜,就像個熱情的長輩。 張信禮往林瑾瑜房間的方向看了一眼,走進廚房,周嫂說:“你坐著坐著,我來,今天弄幾個好菜,吃老火湯還有糖醋排骨?!?/br> 糖醋排骨講究一個火候,還有冰糖和醋的分量,方方面面都得恰到好處,糖放少了沒那個酸酸甜甜咸咸的味道,放多了又難以下咽,張信禮站在后面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能教我嗎,”他說:“教我做東南菜?!?/br> …… 飯很快上桌了,林懷南從書房出來,“砰砰砰”去敲林瑾瑜的房門,喊他出來吃飯,他大概多少對當年忽然讓張信禮轉學的事有些過意不去,沒把連日來和兒子互相折磨的火氣,還有“帶壞兒子”的氣撒到他身上,挺溫和地招呼張信禮也來一起吃飯。 晚回家的林mama也招呼他坐,林懷南敲林瑾瑜房門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輕一些”。 林瑾瑜亂糟糟地拉開門出來,夢游一樣坐到桌上,他拿著筷子卻沒什么食欲,吃飯的時候像數飯粒一樣一點一點地挑。 情緒不上來的時候他表現得就是話少點,不怎么開口,整天關房間里,除了見過他那個樣子的張信禮,別人不大能察覺出明顯的異常。 自從那件事暴露以來,他們一家人的交流日漸稀少,飯點算是一個難得的、一家人聚在一個空間里的日子,家長總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說點什么。 林懷南吃完一口菜,語氣還算溫和道:“小瑜,今天醫生怎么說?有感覺好些嗎?” 林瑾瑜不知道他爸問的是哪個方面,取向?還是情緒……他主觀地想:我爸怎么會關心我的情緒,他恨不得我死。 實際上林懷南并無當著張信禮的面提及“同性戀”這種惡心事情的意思,他只是想問林瑾瑜有沒有感覺好一點,但林瑾瑜不這么認為,他認為林懷南無時無刻不在逼他,于是他道:“醫生說我很好,你才應該進精神病院去治治?!?/br> 這里還有“外人”在,這樣忤逆的話顯然不大符合中國人的禮貌觀,林懷南很是惱怒,林mama道:“小瑜,爸爸只是關心你,問你感覺有沒有好一點?!?/br> “我感覺很好我感覺很好我感覺很好,”林瑾瑜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大:“我不需要進醫院!要說多少次你們才能不問了?” “你吼什么?”林懷南把筷子一放:“不能心平氣和地說一句話嗎?” “我不想說!”林瑾瑜看著他爸,捏著筷子的手指關節泛青,筷子在碗里米飯里剌出一道深深的痕跡:“可不可以放過我!讓我安安靜靜吃一頓飯!” 他拒絕接受這種吃飯時候的交流,家長覺得平時忙,沒什么時間跟兒子相處,吃飯是個教育他的好機會,林瑾瑜卻覺得你把我關在家里,一天見不到幾面,卻偏偏要抓緊吃飯的這幾分鐘火力輸出,憑什么?憑什么平時你不聽我說話,輪到你想說了,我就得聽? 林懷南說:“你自己要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天就見這一頓飯,我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跟你心平氣和地說話!” “我不想聽你說話!”林瑾瑜大吼:“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聽得懂?” 林懷南普普通通問一句關心一下被兒子排斥頂撞成這樣他也氣:“我只是問你感覺怎么樣,這個家里你從來要什么有什么,現在倒把你教成這個樣子了,你真以為什么東西都要如你的意了?” 父子倆唇槍舌劍,林瑾瑜不停地說“讓我安靜一會”,拒絕任何交流,林懷南則覺得他不可理喻,一定要說,這樣下去這頓飯怕是沒法吃了,林mama從道理上覺得這件事確實是兒子不對,再怎么也不應該三言兩語就對爸爸這樣,但林懷南也不應該上火,她試圖當裁判跟雙方講道理,可第三方永遠無法說服任何人,最后的結果就是越來越亂。 張信禮總算切身體會到這氛圍有多么令人壓抑跟頭大了,他在邊上旁觀了一會兒,終于探出手拉住了林瑾瑜,沉聲對林懷南道:“好了叔叔,您別說了,您下午跟我說的他這段時間都這樣,讓我別介意,您也別介意?!?/br> 人都好面子,外人勸架有時候比家里人管用,林懷南靜了,他呼吸片刻緩了一下,壓下脾氣,重新拿起了筷子。 林瑾瑜卻把攥得死緊的筷子重重一放,說:“沒胃口,我不吃了?!闭f著推開凳子好像想走。 他根本就沒吃幾口飯,林mama道:“你這等于沒吃啊,你爸都說不說了,吃飯吧?!?/br> “吃什么吃,”林瑾瑜說話處處帶刺:“你們吃好了就行,你們開心、滿意就皆大歡喜,當我死了吧?!?/br> 一番話聽得他爸媽直皺眉頭,眼看又要發作,張信禮把他按著,道:“好了,不說了……”他順著林瑾瑜的話道:“你當我們都不存在,各自吃各自的飯?!?/br> 林瑾瑜皺眉道:“我說了不想吃?!?/br> 張信禮就像哄小孩一樣,給他夾了塊排骨,說:“試一點……這個是我做的?!?/br> 林瑾瑜看了他一眼,張信禮看向林瑾瑜爸媽,道:“叔叔阿姨,你們也嘗,第一次做,可能不怎么好吃?!?/br> 林mama立刻配合他轉換氣氛,嘗了嘗,驚訝道:“很不錯啊,小張,有天分?!?/br> 林瑾瑜看著碗里那塊排骨,只有他知道這家伙根本不是第一次做,好久以前他靠著借自己的手機查百度學會了,這是張信禮為了他特意學的第一道菜。 他夾起來扒了幾口飯,吃了。 林mama松了口氣,一家人無聲地吃著飯,林瑾瑜只吃那一道糖醋排骨,別的菜都不吃。過了片刻,林懷南氣大概消了,他猶豫了半秒,主動給林瑾瑜夾了點菜,說:“多吃點蔬菜?!?/br> 不夾還不要緊,一夾就壞事了,林瑾瑜陰著眼睛盯著他爸盯了三五秒,忽然用筷子把那些菜一根不剩地夾出來扔了,連根葉子沫都沒放過。 張信禮開始頭痛了,這簡直是某種赤裸裸的侮辱,林懷南火氣“噌”地一下又上來了,滿腔怒火燒得比剛才更旺,他忍無可忍,終于罵他道:“你扔了是什么意思?我上輩子欠了你的嗎?給你吃給你穿,還要看你的臉色?忠孝禮義,你有一樣嗎?你在外面讀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林瑾瑜把嘴里的飯吐了,他陰沉沉盯著他爸的臉,他覺得他爸應該會清楚他為什么這樣的,可他爸為什么就是不清楚呢? 林懷南越說越氣,越說越上頭:“在外面一天天,要錢,要這個要那個,哪一次沒有給你?可你……你都在外面干什么???逃課、租房子,在外面跟惡心的人鬼混!” “我沒有和惡心的人鬼混,”林瑾瑜咬著牙:“你他媽才惡心,你是全世界最惡心的?!?/br> 這已經完全不是跟父親說話的語氣了,就像對著什么仇人,林懷南幾乎梗咽起來:“好,我惡心,”林瑾瑜口無遮攔,他也開始失去理智,甚至不顧張信禮還在場:“你說,說清楚,你跟誰???跟誰混在一起?今天都說清楚!” “沒有誰,”林瑾瑜道:“就我一個人?!?/br> “不可能!”林懷南道:“我發現的東西到底是怎么來的?睜著眼睛說瞎話?!?/br> 他指的是衛生間廁所里的避孕套,那確實是林瑾瑜無法解釋的東西,他沉默了。 林懷南卻不打算像以往一樣算了,他原本覺得只要林瑾瑜能改正過來重新開始,不去追查那個人是誰也無妨,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同樣讓他陷入焦慮之中,前路好似無望,今天他一定要逼問出哪個人是誰。 他把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道:“說話!總不可能憑空冒出來,今天不說清楚什么都不要干了,大家都站在這里等著你?!?/br> 張信禮目光閃動,看著林瑾瑜,林瑾瑜卻沒有看他,他甚至也沒有看他爸,只是盯著自己面前的碗。 雙方僵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懷南失去了耐心,他再次發怒,把桌上的碗碟全都推到一起,碰出巨大的、嚇人一跳的聲響:“快點!你是不是要我一個一個去營業廳查你的通話記錄?” 手機上的消息記錄可以刪除,營業廳的通話記錄林瑾瑜卻鞭長莫及,一旦他爸去查了,就會發現,他和張信禮根本不是最近才見面的,他們一直在聯系。 林懷南給了他三秒的時間,然后掏出手機,真的開始找營業廳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