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61節
他已經很老了,卻仍舊精神矍鑠,全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腿腳也還算利索,上下樓梯不用借助拐杖。 他朝林瑾瑜道:“回來了?見著張義川他孫子了吧?!?/br> 林瑾瑜從沒聽過張義川這個名字,卻很快推測出了爺爺說的是誰。他說:“見到了?!?/br> “對你怎么樣?” 林瑾瑜說:“挺好的,很照顧我?!?/br> 爺爺咳嗽了一陣,咯下嗓子里那些痰液,說:“那就好,那就好……知道為什么接你回來嗎?” 林瑾瑜對此一無所知。爺爺接著道:“那孩子打電話給我說了些你的事,說你軍訓跟教官處得不好,負責的為難你,還說了好些你在涼山的事,說該讓你休息休息,多跟家人處處……我一想也是,小孩子軍訓也沒什么內容,不參加就不參加吧,也算啦?!?/br> 林瑾瑜偷偷看他神色,揣測張信禮并沒跟爺爺說具體的細節,只挑了個含糊的措辭達成了目的。 他說:“謝謝爺爺,我挺想我爸媽的?!?/br> 爺爺嘆了口氣。林懷南是他最小的兒子,林瑾瑜則是他最小的孫子,從小時候起,他就有cao不完的心。 “獨生子就這個不好,家里沒有跟你同齡的小孩,”爺爺說:“你爸爸太喜歡過自己的日子,只管放手讓你自己走……mama又太忙,爺爺一把年紀半只腳進土的人,能為你cao心一時,卻沒辦法為你cao心一輩子的?!?/br> “沒啊,您精神好著呢,活個百八十年不成問題,”林瑾瑜口不對心地說:“……我也挺好的,有同學朋友一塊,爸媽忙點也沒關系?!?/br> 爺爺渾濁的雙眼注視著林瑾瑜,這個他最寶貝的幺孫……他說:“爺爺給你找個伴吧?!?/br> 第84章 魚的生活 林瑾瑜不太明白這個“給你找個伴”是什么意思,爺爺也沒有多解釋。他正思忖著,就感覺爺爺那雙滿是硬繭和皺紋的、屬于老人的手伸過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 爺爺說:“哦……是高些了,爺爺都需要抬手了?!?/br> 林瑾瑜看著那張布滿了歲月痕跡卻仍舊剛毅的臉,說:“爺爺,我今年16了?!?/br> “這么快就16了,挺好……”爺爺說:“總覺得你還小,那時候抱著你,就這么點大……”他兩只手比了一下,林瑾瑜看著那個手勢,想:那真的是很小的。 爺爺接著說:“你出生的時候早產,才四斤重,比他孫子輕好些,老家人都說這個小毛頭難養活喲……誰想一會兒的功夫就長大了?!?/br> 老人家年紀大了會特別喜歡回憶過去的事情,那些久遠的故事是他們生命里僅有的回憶,他們總是反復對人說起那些不再回來的日子,也許是覺得能籍此抓住一小點點時間的沙子。 林瑾瑜安安靜靜地聽著,其實那些事情他都不大想得起來了,有好多甚至全無印象,但他依然安靜地聽著。 臨了,爺爺怕了拍他的肩膀,說:“回家吧,我會給你爸打電話叫他早點回來的?!?/br> “哎,好?!绷骤ろ槃萜鹕?,出門時聽見他爺爺在身后說:“有空多回來看看?!?/br> 林瑾瑜聽著老式防盜門在背后關閉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然后便下樓了。 趙叔原樣送他回去,大院里的那些他小時候蹣跚走過的路上樹蔭茂密,林瑾瑜的高中軍訓就在這樣的茂密里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那天林懷南回家來依照約定給他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飯,林瑾瑜知道他爸爸原本其實是不大會做飯的,他不愛做飯也不愛把注意力放在吃上面,有點什么都能湊合當一餐,后來為了林瑾瑜才開始一點點學。 這頓飯過后林懷南自己回書房看書,都是林瑾瑜現在還看不懂的書。他愛把那些書講給林瑾瑜聽,但也僅僅是那些書而已,林瑾瑜這個年齡跟打了雞血一樣感興趣的漫畫、網文、游戲,在他眼里都是些快餐式的小孩子東西……也確實是些小孩子的東西。 爸爸挺好的,林瑾瑜想:只是大家沒有什么話說。 他們家房子很大,卻時常只有林瑾瑜一個人在。頂層帶一個放雜物的小閣樓,坐在陽臺上放眼望去時能看到沉沒的夕陽與無數直伸向天空的高樓大廈,那些筆挺的建筑把城市切分成一格格規整的方塊,數千萬人在這座鋼鐵森林里忙碌、生存。 大家只是在屋檐下各自過著自己無聊的日子。 開學了,在走讀與住學之間林瑾瑜選了走讀,他還是不太習慣和不熟悉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家里離學校是有點遠,可好在有車,每天花上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 高中不比初中,這是一場拼盡全力爭得頭破血流,然而不見一絲硝煙的戰爭,它是一個人一生中第一條重要的十字路口,你最終走的那個方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今后一段時間你將成長為一個什么樣的人……然而大多數有機會站在這個路口的人,在當時往往并不能真正領會到這條路對于他而言究竟有多么多么重要。 上午的課四節變五節,下午的課三節變四節,拓展課、活動課偶爾會被語文數學英語取代,早自習七點多就開始,高一這年每周還有選修課。 那顆遺留的黃銅子彈殼被他隨手收在了抽屜里,林瑾瑜只在找東西的時候才會偶爾翻到它。 這是一段說輕松也不輕松,說忙也不忙的日子,附中的管理模式相比全國別的一些高中已經算很自由,大小事務放手給學生部門自己去管。課業雖然仍算得上繁重,但也沒有那么那么令人喘不過氣。 許釗、黃家耀和林瑾瑜各自攛掇家里找了點關系,托熟人給分到了一個班上,哥們兄弟都齊了,班上同學也還好相處,爸媽依舊很忙,好在周嫂休假回來了。 午飯林瑾瑜會在學校吃,不用她cao心,她就如以前一樣每晚上按時上家來做個晚飯,周末來打掃打掃衛生、收拾收拾房間和衣服,一個月工資就到手。 到了晚上十一二點,林瑾瑜半玩半寫搞定了作業,自己收拾收拾洗臉睡覺,這個時候也許爸媽回來了,也也許沒有。第二天趙叔開車送他上學,二十多分鐘的事兒,補個眠就到了,周而復始。 林瑾瑜就在這樣平靜得毫無波瀾的氛圍里,一天天生活著。 夏天過去了秋天又來,當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枝頭的樹葉一天比一天稀疏,當他16歲的第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那間院子、那條狗、那座山、那片海子……那些有關于涼山的記憶已經逐漸變得模糊且遙遠,就像近視眼取下眼鏡看遠處的東西,什么都是不甚清楚的。 他一開始會給張信禮打電話,但慢慢的也不了,一個是因為不好意思老去打擾人家,張信禮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做。 而且,當彼此的生活長期沒有絲毫交集以后,那些曾經算得上親密的兩個人,就沒有那么多話可說了。 很多時候,林瑾瑜只有看到手上帶紅圈的手表,還有那根高武給他的羊頭項鏈,才會零星有那么一點真切感,原來自己真的曾去那么遠的地方生活過一段時間。 直到了那一天。 林瑾瑜記得很清楚,那是放假的第六天,小年剛過去不久。 入了冬氣溫降得很快,上海的冬天不光冷,還濕,那種沉甸甸透不過氣的潮濕。 海風很大,又冷又濕的冬日寒風里,忙碌的人們都裹在羽絨大衣里,盡量減少自己和外界濕冷空氣接觸的面積,戴著帽子縮著腦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只有無數禿著枝丫的老樹站在街頭數年如一日地忠實凝視著這座極速崛起的現代化城市。 林瑾瑜嫌外面太冷了,窩在家里不想出門,甚至連出被窩開暖空調的心思也沒有。他舍不得被窩里那股好不容易捂出來的熱氣,于是跟母雞抱窩孵蛋一樣死賴在床上蓋著被子不下來,反正也沒人管他。 寒假攏共一個月,并沒有安排補課,雖然臨近過年,林懷南仍一大早就裹著大衣出去了,說是有什么重要的飯局。 林瑾瑜做好了晚上再見他的準備,誰知到中午林懷南忽然又回來了,他發現林瑾瑜居然還在床上,頓時勃然大怒,勒令他趕快起來。 林瑾瑜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溫度,實在提不起精神鉆出被窩,他裹著被子,只伸出個腦袋敷衍道:“哎好,行,就起?!?/br> 實際就是口頭行動,根本沒打算起。他知道爸爸很快就會重新出門的,起不起的他也不知道,真起假起都一樣。 果然,林懷南把帶回來的飯菜往桌上一放,回房找了會兒東西就又要出門,他一邊穿鞋一邊道:“小瑜,趕快起來了,這個點還不起來像什么樣子……對了,我晚上可能趕不回來,周嫂一家人都回老家過年,今天也來不了了,你早點點個外賣,吃了飯別忘了去車站接哥哥?!?/br> 林瑾瑜呆坐著,木偶一樣順嘴回道:“哦,好,知道了?!?/br> 過了兩秒,他猛地一抖,重新問:“你說什么?” “接哥哥呀,”林懷南回頭說:“他今天的火車,本來我說我去接的,可沒想到臨時有事,跟局領導吃飯,推不掉?!?/br> 林瑾瑜瞪著眼睛愣了幾秒,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他把被子一掀:“什么時候的事兒?怎么不早告訴我?我為啥壓根不知道這事兒?” “沒告訴你嗎?”林懷南想了想,回憶道:“好像是沒告訴,決定得挺倉促的,畢竟上海跟四川隔得太遠了,過來讀書到底好不好誰心里也沒譜,還得顧慮著他家里是不是同意……后來爺爺考慮再三,問了他自己,說還是想來大城市看看,就拍板定了,定得倉促,直接買的最近一天的票,就忘了告訴你了?!?/br> 林瑾瑜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讀書?”他說:“他要過來讀書?” 林懷南道:“嗯,暫時試試看吧,不過現在不在招生季,只說暫時借讀在你們學校,能不能適應還不知道,先觀察一段時間吧?!?/br> 林瑾瑜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林懷南反復囑咐他:“你別給忘了,哥哥不認識路,記得去接?!?/br> 林瑾瑜問了哪個車站,幾點,哎哎哎哎哎地應了,等林懷南關門后,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滾下來,穿衣服刷牙洗臉,火速吃了早飯……等萬事搞定,收拾一番穿好衣服坐在客廳里的時候,林瑾瑜看了一眼掛鐘,離張信禮的火車到站還有整整六個小時。時間早得很,做個全套spa都還有富余。 但他已經開始在瑟瑟的冬日微風里期待出門的那一刻了。 第85章 重逢(5k海星加更是也) 他家離火車站挺遠,好不容易熬到了七點,林瑾瑜提前了整整兩個小時出門。 冬天天黑得早,今天又是個陰天,才七點多點的光景,已經黑咕隆咚得跟入夜了似的。林瑾瑜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出門坐地鐵,街上風大,吹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塞進某種密不透風的球里滾著走。 春節將近,到處都是紅色的裝飾,一線大城市總被調侃外來人口多,春節空城,林瑾瑜走在街上時確實覺得人比平時少了些,也不知是都回家了,還是天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門。 這時節該回家的人都早回家了,平日人頭攢動的火車站這會兒稍顯冷清。 站臺票已經取消很多年,林瑾瑜到早了,進不去里面,周圍店鋪也大多關門放假,回去過年了,他沒地方去,索性直接站在出站口等。 有好些戴著毛線帽,裹著軍大衣的大爺大媽跟他一起站在出站口,時不時伸長脖子往里張望。大概都是在等他們沒買到早些時候的票,只能跟春節賽跑,搶著回來過年的孩子。 站久了腿麻,林瑾瑜縮著,用羽絨服帽子把臉裹得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他等無聊了,便拿出手機給暌違已久的張信禮打了個電話。 嘟聲響了足足59秒,對方沒接,大概是靜音了沒看到。林瑾瑜便從袖口里伸出手指,給他發了一條只有一個酷笑貓頭表情的短信。 過了大概十多分鐘,那邊回了一個:“?” 哎喲,這人果然還和以前一樣無趣,林瑾瑜想著,打字問他:剛干嘛去了? 過了一分鐘,張信禮回:上廁所。 林瑾瑜打字:廁所上這么久,你腎虛嗎。 張信禮道:人多。 林瑾瑜想到這趟車是k開頭的,在綠皮火車已經銷聲匿跡的今天,“快車”反而變成了最慢的火車,絕大多數民工過年回家就買快車站票,車廂連接處到處是蹲著坐著站著的民工,麻布袋子、編織袋、行李箱密密麻麻堆了一地,過人都費勁。 他發:怎么買快車過來,可以買高鐵或者飛機啊。 張信禮回:便宜。 林瑾瑜問:那你坐了多久??? 張信禮道:二十五個小時。 二十五個小時等于一天還多了,在火車上待那么長時間不憋得慌嗎……林瑾瑜繼續找話跟他聊:你買的啥票? 張信禮說:坐票。 坐二十五個小時?!屁股不會開花嗎……林瑾瑜道:太久了吧,怎么不買臥鋪。 張信禮回:沒搶到。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一條:便宜。 這么小氣,偶爾也該對自己好點的嘛……林瑾瑜這么想著,手上打:你應該把這五個字打一起,發一條短信,這樣便宜。 張信禮問:叔叔呢? 叔叔?什么叔叔……林瑾瑜想了半秒,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爸,他說:什么叔叔,你應該叫伯伯。 這次等了幾分鐘對面才回:逢人減歲。 哎嗎,還挺有社會經驗……林瑾瑜問:怎么這么久才回信息。 張信禮答:剛有老人家上車,幫他們放行李。 這句話讓林瑾瑜想起以前在涼山車上,張信禮給某個素不相識的爺爺讓座那一次……那些已經模糊的綠樹、青翠的山巒,還有透過車窗一欄欄灑進來的日光。 林瑾瑜回:你叔跟人吃飯去了,只有你爸爸在等你。 張信禮顯然沒有get到意思,他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