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27節
當初他跟張信禮打架那天,林瑾瑜也是怒氣上頭,事后他回過頭去想,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這家伙那天所有的言語、行為、動作其實根本就是故意在挑撥離間。 這讓林瑾瑜因為他家的事而催生出來的那點本來就不多的同情分打了個五折,現在他看這個陰險的家伙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就在他用眼神在背后悄悄對高武進行精神攻擊的時候,這個討厭的家伙突然站了起來,踢著一雙人字拖快步走向田埂入口處。 過了一會兒,林瑾瑜看到高武扶著一個背著竹筐的女人走回原地,然后小心地幫那女人卸下了背后的竹筐。 那是一個大概三十出頭的婦女,肚子有點顯懷,但是還不大明顯,約莫也就四五個月的身孕。高武幫她卸下背筐以后又跟她說了些什么,都是嘰里呱啦的彝族話,林瑾瑜聽不大懂,看起來好像是讓她多休息。 那女人身邊還跟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留著長頭發,穿著洗得發白的玫紅色衣裳,手里還抓著一截吃了一半的紅薯。 高武把那個小女孩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刮了刮她的鼻子,逗得那個小女孩開心地笑,高武也和她一起笑,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 林瑾瑜聽見那個女孩叫他“嘛自”。來這里也半個月了,跟拉龍廝混的時候他學了不少本地話,零碎的詞語還是能聽懂一些,“嘛自”在彝語里是“哥哥”的意思。 高武平時臉上那股吊兒郎當又囂張欠揍的表情已經全然不見了,他笑哈哈地做鬼臉逗他meimei笑,然后讓meimei騎在自己脖子上。 小女孩抓著他的頭發,小小的手伸到額前摸高武眉骨上一新一舊兩條疤,然后撅起嘴巴說了些什么,大概是在問他疼不疼。 高武抓住他meimei的手親了一下,然后說不疼。 大概是林瑾瑜注視的目光太過直接和明目張膽,高武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似的,“倏”地一下扭頭望過來來,視線和林瑾瑜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瑾瑜熟悉的那種陰沉而又痞賤的神色,滿臉都寫著不懷好意。 高武把meimei從脖子上抱了下來,交給他小姨,讓她帶著女兒去陰涼點的地方休息,然后就那樣惡狠狠地盯著林瑾瑜,沖他比了個口型。 林瑾瑜看出了那句話是“看你媽”。 他直直地迎著這種陰狠的、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高武,并不因為他的隔空謾罵而移開視線。 高武無聲地罵了他幾句,見林瑾瑜這小雜種竟然還不知趣,于是彎下腰撿了塊足有半個巴掌大的石頭拎在手里…… 林瑾瑜看到高武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后,彎腰在田埂邊撿起一塊分量不輕的石頭,直起身來好像準備接著干什么的時候卻突然頓住了,他的視線越過自己的頭頂,和誰無聲地對視……高武嘴唇動了動,腮幫子咬得略微鼓起。 過了大概幾十秒,林瑾瑜看到他忿忿地扔掉了手里那塊石頭,側臉呸了一聲,像吐出一口痰那樣吐掉了嘴里的草葉,瞪了林瑾瑜一眼,沖他比了個中指,然后轉身走了。 林瑾瑜正莫名其妙著,聽見張信禮在身后對他道:“兩點多了,歇一會兒吧?!?/br> 他聞聲轉過身去,差點當場跟張信禮撞個滿懷。 都怪張信禮這家伙站得實在太近了,胸膛幾乎貼上了他的后背,這個距離不撞上才來鬼了。 林瑾瑜一個趔趄,差點摔到水田里去,張信禮扶了他一把,才讓他勉強站穩了。 “我去,你怎么這么喜歡悄無聲息站人背后啊,”林瑾瑜埋怨:“出個聲兒行嘛,人都被你嚇出心臟病?!?/br> “哦,我下次記得?!睆埿哦Y說:“休息嗎?” 這么半天的大太陽曬著,他人早就熱得不行了,背上熱汗一波一波往外冒,恨不得長出翅膀,搬它幾座冰山過來趴著。重復的彎腰再直起來的動作讓他覺得腰膝酸軟,渾身上下哪哪都沒勁。 休息?這簡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瑾瑜連聲答道:“休息休息!”說著便揉著胳膊去田埂邊找了陰涼的地方坐下。 張信禮卻沒跟他一起,而是獨自走去另一邊放打谷機的地方,就著那種老式的人力驅動滾輪機,一個人把林瑾瑜剛一捆捆堆起來的稻谷一束束打好谷粒。 已經差不多到了一天里最熱的時候,張文斌與木色等人相繼停了下來,跟家人一起找陰涼的地方午休。 林瑾瑜在樹蔭底下看著張信禮一個人一刻不停地忙前忙后,汗水順著他的顴骨一滴滴流下來,匯聚在下顎,然后在蒸騰的熱氣里墜落,摔得粉碎。 他白色的短袖已經全被汗濕了,顯出少年骨節分明的脊背。張信禮往后捋了一把汗濕的頭發,把一大捆打完了的稻谷桿扔到一邊。 林瑾瑜隔著很遠喊他:“你不休息一下嗎?” 張信禮一邊干活一邊回他:“沒干完,弄完這些再說吧,要不今天弄不完了?!?/br> 林瑾瑜四顧,發現果然別人家田里的活計都已經七七八八了,大捆大捆打完的稻谷桿子陳尸荒野,谷粒金黃。 大概是自己拖了張信禮的后腿吧,才讓他不得不在別人休息的時候兢兢業業地加班加點。 他有點過意不去,于是歇了一會兒,喝了點水緩過那陣勁后,便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順著田埂走過去,假裝漫不盡心道:“喂,那個啥,要我幫你不?” 張信禮麻利地沙沙拍打著稻谷桿,沒回頭,道:“你去休息?!?/br> 他越客氣林瑾瑜越變扭,心里過意不去,于是磨磨蹭蹭跟在他屁股后頭,跟了一會兒,變變扭扭地開口道:“你不用跟我客氣啊,”他說:“本來也是我太慢了,可是多個人總快一些吧,我不會礙手礙腳的,雖然我確實干得不咋的吧,可也不至于幫倒忙的?!?/br> 聽到這話,張信禮直起身來,眉頭微皺著看著他,臉上顯出些微迷惑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理解了林瑾瑜的意思,眉間的紋路淺了些:“沒說你礙手礙腳,”他說:“沒干完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爸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別人都是全家一起?!?/br> 林瑾瑜這才想起他剛來時張爸張媽成天忙在田里的客觀事實,這么說來,張爸張媽出門也有好幾天了,好幾天里張信禮都一個人默默地干著三個人的活兒,從來也沒告訴他,也沒強迫他幫忙。 “去休息吧,”張信禮說:“太陽大,記得多喝水,不然容易中暑?!?/br> “其實……我幫你也沒什么?!绷骤ひ槐菊浀卣f:“我樂于行善積德?!?/br> 第38章 下田(3) 張信禮的額發被汗水濕成一綹綹,他擦汗時往后把頭發全胡擼上去,露出深邃的眼窩和英氣的眉毛:“我不是拒絕你幫忙,”他說:“是現在太熱了,你待著容易中暑,待會兒三點過了你再過來幫我,好不?” “哦?!绷骤?。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討厭的家伙確實有幾分帥氣。小時候親戚鄰居也都說他長得英俊,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長睫毛,是典型的帥哥坯子,可張信禮的帥氣不同于他。 他身上有一股不同于他人的成熟氣質與別樣風采,超脫于這個年齡層,比起真正的成年人卻又少了幾分老氣與沉悶。 那個時候的林瑾瑜還不明白“責任”是個什么東西,也無從知曉自立或者獨立的真正意義,但那一年夏天,當他坐回樹蔭底下,在遠處凝視著張信禮挺拔而結實的背影時,他好像朦朦朧朧、隱隱約約、似懂非懂地體會到了一點點“擔當”兩個字的含義。 這是最后幾片還沒收的稻谷,收完這點這一季就算完了。接下來就剩下打谷曬谷,等著收糧的商戶上門。 林瑾瑜光坐在那里都在不停地出汗,太陽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他打了幾個哈欠,覺得有點困了。 拉龍還有木色等幾個熟人也看到了林瑾瑜,紛紛走過來和他湊到一起坐下。 “哎,”木色用肩膀推他:“你怎么樣?那天掉下去沒受傷吧?” 林瑾瑜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張文斌告訴你的?” 木色道:“那天發現你們不見了,我們就跑回去喊人,好多人都找你們去了,后來張信禮把你背回來,張文斌就把這事告訴了他對門,對門又把這事告訴了我三叔公,我三叔公告訴了我阿媽,我阿媽又告訴了我?!?/br> 林瑾瑜大囧:“你們消息夠靈通的?!?/br> “你們到底怎么掉到那個犄角旮旯里的?”木色好奇道:“張信禮對這一塊熟得很,怎么可能……” 林瑾瑜打斷他:“別說了,算我拖累他?!?/br> 木色接著道:“哎,我沒這意思,別說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不是他弟嗎,照顧你應該的,退一步說,就算你不是他弟,就是街坊或者陌生人,他也會拉一把的?!?/br> 林瑾瑜低下頭扯地上的草根,半晌,悶悶地“哦”了一聲。 木色搭著他的肩膀:“其實吧,我知道你倆一直處不到一起,”他說:“三天兩頭吵架斗嘴的,光我弟去你那兒玩的時候明里暗里都撞見過好幾次……但人都有一個相互了解的過程不是?說實話,我一開始見你,看你穿那么好,又不是很愛說話的樣子,也以為你有點那什么,是不好相處的那種人,可現在我沒那么想了,”木色說:“真的,現在我覺得你其實挺好一人,也沒有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什么的?!?/br> “怎么會看不起你們,”林瑾瑜說:“大家不都一個鼻子一張嘴,有什么誰看不起誰的?!?/br> 木色說:“還真有,以前吧,我們這兒有個小孩,爸爸死了,mama后來出去坐臺,嫁了個什么小老板,就帶著兒子搬到老板的大房子里去了……你不知道,那小子有一年回來,穿得干干凈凈,人倍兒精神,但是眼睛里就寫著看不起我們這些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有意無意提自己在市重點成績怎么怎么好,近期有個小小的目標是考某某重本大學,還陰陽怪氣嫌我們不講衛生……嗐,糟心事,不提了?!?/br> 林瑾瑜偷偷瞟他黑一塊黃一塊的腳趾頭,這里的衛生狀況差是真的,大部分人衛生習慣差、不講衛生其實也是真的,他自己也沒法接受木色這樣一雙腳丫子,但并沒有因此就生出某種不知來由的“高人一等”優越感來。 “但我看出來了,你跟他不一樣,”木色接著說:“你是真正讀過書的人,言談舉止跟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沒見識……”他用另一只手撓了撓頭:“怎么說呢,我們一開始第一印象可能確實對你有點誤解,但是相處下來大家都挺喜歡你的,”木色說:“張信禮也一樣?!?/br> “哦,”林瑾瑜扣扣索索地禍害地上的草,把它們一根一根扯斷再丟在地上:“你想說什么?” “就……”木色說:“嗯……大概是希望你也不計前嫌,喜歡你哥。他這半個月我們看在眼里,真的不容易,要干活、要學習、要照顧你,沒歇氣的時候……他還要考大學的。如果你能對他好點,不說幫他干啥吧,就……對他態度好點,多少也能讓那家伙輕松點?!?/br> “哦?!绷骤び謵瀽灥鼗亓艘宦?,仍舊沒看他,只低頭專心扣草。 他覺得張信禮真的很討厭,自律又有責任心,管東管西管頭管腳的,干嘛這么負責啊,都說人最會趨利避害,他怎么不學著偷個懶,睜只眼閉只眼算了,真笨。 ……偏偏我又沒用,割個稻子都幫不上忙,只能到一邊去歇著。 那邊張信禮打完了幾大捆稻子,走到田里,開始干原本林瑾瑜沒有干完的工作。 真是太討厭了,林瑾瑜想:我真沒用。 陳茴把自家的活兒干完了,看他們湊在一起,也牽著弟弟湊過來,道:“瑾瑜,你還好吧?” 林瑾瑜道:“好,好的不得了?!?/br> 陳茴道:“我聽我舅舅的姨媽的表姐的外孫女說你掉到野豬坑里了,你……” “噓噓!”林瑾瑜強行用剛拔了草撿了土的手作勢捂她的嘴:“你能別提這事了么?” 他其實沒真的碰到陳茴,陳茴被他手虛虛地捂著,安靜下來,沖他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林瑾瑜撤回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對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難報大恩,唯有……”他本來想開個玩笑說以身相許,男生之間經常開這種嘻嘻哈哈不著邊際的玩笑,這再正常不過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頓住了沒有說,轉了個話頭:“……唯有給他一整盒德芙巧克力才能報他大恩大德?!?/br> 木色嬉皮笑臉地摟著他的肩膀也找他要巧克力吃,陳茴抱著弟弟,在一邊看著他們,默默地笑。 眼看快到兩點半,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候,在這樣的氣溫下暴曬有中暑的風險比起他們剛來時翻了好幾倍。田地里再看不見一個身影了,所有人都躲到了陰涼的地方,沒人愿意再跟這毒辣的日頭死杠。 張信禮放了手里的東西,也邁步向他們走來。 木色給他讓了個位子,讓他坐到林瑾瑜右邊,自己蹦起來去跟他弟弟瘋了。陳茴的小弟弟也吵著要喝水,陳茴于是抱著他回去自己家那邊了。 張信禮拿起旁邊的水瓶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掌心,拍在自己滿是汗水的額頭與脖頸后面降溫。 林瑾瑜也覺得渴了,大量的出汗讓他不停地失水,他現在覺得自己渴得能喝光整個太平洋。 可因為從出來到現在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有點渴了就喝有點渴了就喝,以至于現在林瑾瑜的水瓶里已經只若有還無地剩了半口白開水。 林瑾瑜仰頭一口喝光了那僅剩的半口水,把水瓶垂直倒過來,舔干凈了最后一點水珠和若有若無的水汽,反而覺得更渴了。 張信禮暢快淋漓的喝水聲也讓他覺得喉嚨更干。林瑾瑜不由自主地盯著張信禮仰頭喝水時一動一動的喉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張信禮喝完了水,卻沒蓋蓋子,他把手往林瑾瑜面前一伸,道:“喏?!?/br> “干什么?” “你再盯能盯出一個洞,”張信禮道:“分你?!?/br> 林瑾瑜脫口而出:“我不喜歡跟人共用一個水瓶……” 這是真的,他從來不跟人用一個容器喝水,在家都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泡牛奶,爸媽的水都不喝,他總覺得杯口上有別人的口水,喝起來別扭極了。 “哦,”張信禮作勢要收回去:“所以你不喝?!?/br> “不……等等等等!”眼看那口水就要從他面前消失,林瑾瑜緊急喊停:“我考慮一下?!?/br> 張信禮抿著嘴,等他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