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閃爍火光
安格一掀上袍,長腿交迭,挺直脊背緊挨著端陽落座,將案幾占去了一大半,既是保護又在赤裸地宣告著安爾格的偏愛。 一絲冷笑掛在叔父桑鐸蒼老的臉上,一個合格的汗位繼承者應該是像冷血而深沉的,太稚嫩坦蕩的人會生出軟肋。 他瞇起狹長的眸子,盯著不遠處披著紅袍的中原女子。她確實美貌,矜貴皎白得如同高高掛在天上的月亮,在一眾羌北族人中顯得格外礙眼。然而太過漂亮的東西是會有危險的,更何況她代表著的是不屬于這片荒漠的中原勢力。 桑鐸隱藏起自己所有的情緒,斂而不發,且看來日自己的傻侄兒如何自掘墳墓。 待將領們落定,仆從點燃柴草垛,陸續端上燃火節祭祀的用具,一開始都是些尋常的杯盞、器皿,還有奶酪、炒米等日常吃食。到后來銀盤上的東西便有些詭異,帶著圖騰的腰鈴、鼓編,兇神惡煞一般的薩滿面具,還有剛屠宰好的帶血牛羊rou。 銀盤擁簇地堆放在安格和眾人案前,因為天寒生rou上冒出的血已經凝住了,能夠清晰辨認出哪里是牲畜的頭顱和四肢。除了身體部位還有赤銹色的心臟、脾肺等內部器官軟成一灘,帶著黏滯感和血腥氣。 端陽癖性喜潔,見了這些血淋淋的生rou,難免有些不適,微微側頭避開視線。 桑鐸捕捉到了她這細微的變化,故意割下一塊新鮮羊肝,放進嘴里大嚼特嚼了起來,揚聲道,“大伙都嘗嘗這羊肝,還是這熱乎的夠味?!?/br> “喲,這吃起來還帶著冰碴子,真是不錯”,乞塔德砸吧砸吧嘴細細品味。 眾人應和,一時間席面上紛紛效仿,侍女割了一塊遞給端陽。她不好拒絕,勉強離近一些,那銀碟子里散發的腥氣便愈發濃重,剛觸及唇邊立刻生出一股奇異的觸感。 端陽急忙用絲絹捂住口鼻,強自忍耐從胃中泛起惡心感。身旁的安格一驚,連忙關切地問她怎么了。 “哼,中原人看不上我們羌北的吃食唄”,額森白了一眼,“他們是文明禮教之邦,吃生rou的都是落后蠻夷?!?/br> “我們羌北人熱情好客,殊不知人家看我們就跟看茹毛飲血的原始部族一樣”,乞塔德繼續煽風點火。 軍中都是將羌北榮譽看得比命還重要,此言一出將士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齊扭頭看向端陽,底下一些好事的士兵也悄悄地議論起來。 安格皺起濃密的劍眉,瞪向那兩人,“噔”地一聲將分食的刀具戳在案幾上,場面一下子變得尷尬了起來。 “兩個蠢笨的東西,還不快給安爾格小王賠罪”,叔父桑鐸仍是一臉自如的樣子,“睜大你們倆的狗眼瞧仔細了,那中原女子是安爾格的心上人,你們如何惹得起?” 額森“撲通”一聲跪倒,聲淚俱下磕頭認罪。乞塔德則梗著脖子反駁,“明明是中原人看不起羌北人,我又沒做錯憑什么罰我?我為全族賣命在沙場出生入死,難道安爾格小王要用我羌北大將的尊嚴去討好一個中原人?我不服!” 兩個人搭腔演得起勁,這番言辭就像在平靜的水面上投擲的石子一般,落在眾人心里,漾起層層漣漪。 相處了這么久,安格如何不知端陽的品性,她平和親善,對羌北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歧視。見他們如此污蔑又顛倒是非,心中堵了許多話卻不知從何處開始解釋,又急又氣地攥緊了拳頭。 他即刻便要發作,突然一只手溫柔地貼在他左拳突起的骨節上,五指纖纖溫軟如玉。 “大家誤會了”,端陽挺身端坐,向眾人謙和一笑,“中原古籍中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說法,其中‘膾’指代的便是‘切細的生rou’,江澤湖海地區也常食用魚生、魚膾。在大東的飲食中未經烹調過的rou類,味道鮮美簡樸,并非二位將軍所理解的那樣?!?/br> 她娓娓道來,嗓音中獨有一份理性與冷靜,天然多了幾分信服。乞塔德臉上的橫rou抖動一下,質疑道,“既如此,你又為何作嘔擺出一副厭惡的樣子來?” “我……”,端陽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了看安格又微微垂頭,故意裝作嬌羞,“我近日身體不適,常有胸悶惡心的癥狀,興許是……” 安格一聽激動萬分,握住她的手問道,“可是有孕了?” 各位將領這幾日多多少少都聽聞安爾格這段時間求子心切,如今見有了消息臉上又重新浮上一層喜色,忙不迭便要起身恭賀。底下士兵又哄成一團,席間重新恢復成了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 少年喜上眉梢,端陽心中卻有些為難。 她并無身孕,不過為了解圍隨口一說,倒徒惹他空歡喜一場。她有些過意不去,掐了一下手心極小幅度地搖頭暗示,害怕他沒看出來,又擠了擠眼睛。 安格一愣。桑鐸將兩人一舉一動都看在眼里,在一旁冷言出聲道,“找大夫看過了嗎?事關重大,可別弄錯了?!?/br> “也許吧,我也說不清是否當真有孕”,端陽微微蜷身,小鳥依人般倚靠在安爾格堅實的手臂上,“不過我待安爾格如夫君,遲早都會有他的子嗣……”,她頓了頓,抬頭迎向桑鐸的目光,“叔父又何必急在一時?” 女子眼眸明亮卻又凌厲得像一把刀鋒。 “我生在大東,將來我們孩子會有中原和羌北的血統,成為新生的未來和希望”,端陽好似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話中之意卻另有所指,“一個長盛不衰的民族注定是少不了交流與融合的?!?/br> 眾人聽了她這番話,也不由地紛紛點頭認同。 這是個聰明的。 桑鐸瞇起眼睛,心中凜然。他慣于將自己偽裝成一個不討巧的頑固老頭,裝糊涂人說糊涂話。這么久了,還是頭一次有人與他正面交鋒,將他射出的冷箭反擊回來。 中原人果然不可小覷,桑鐸皺紋抽動,面色更深了幾分。 天色暗沉下來,那堆最高最大的篝火被點亮了,火光映在安爾格和端陽的臉上,也照映在羌北每一個將領和士兵的臉上。 大家站起身靜立,場地中央筑著祭臺,安格提步站上去,作為主祭人,他需要在莊嚴的鼓點與樂聲中,將祭品拋灑到篝火的深處。 牛羊rou、酥油和烈酒在火焰中熊熊燃燒,原本吞噬黑夜的火又燎起一丈多高。 安格望著面前的烈火,身后是兗城淳樸的百姓,身下是一同浴血奮戰的同袍,他朗聲誦出禱詞,“愿火神庇佑羌北一族,來年五谷豐登,風調雨順,人畜興旺,戰無不勝”,聲如洪鐘,堅不可摧。 半晌,他眼睫微動,側向一旁,透過火光在人群中捕捉端陽的身影,然后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默念,“愿火神庇佑她平安順遂,即使身臨絕境,也永遠有新生的希望?!?/br> —————————————————————————————— 好事多磨,小小狗暫時還不會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