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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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讓那對夫妻驟然變了臉色。 醫梧生又道:“其實,只要沒有渾身涼盡,心口還有一點熱,便是還有一口活氣。用丹藥順下去,把那口活氣頂上來,就有得救?!?/br> 他頓了頓,道:“倘若耽誤了時機,等到心口那點熱氣也散了,就真的神仙難救,無力回天了?!?/br> 這一套說辭,但凡放在任何一個陌生人身上,都有幾分像騙子。偏偏經由醫梧生之口,就顯得真切可信。 尤其他衣襟上還帶著清苦的丹藥味,像個穿行山野的游醫。 那對夫妻對視一眼,又猛地轉頭看向他。那個女人突然便紅了眼眶,一把抓住醫梧生的袖子,道:“先生精通醫術?先生能不能救救我兒,他……他跟你說的一模一樣?!?/br> 她說著,掀開蓋布,露出懷里孩童的臉。 蕭復暄余光瞥掃過去,那孩童果真像個死胎,面色烏青泛紫,閉著眼,看不出一點生機。 但他能探到,那孩童確實還有一點殘余的活氣。 女人抓著醫梧生的袖子,抽抽噎噎道:“他前些日子睡覺魘住了,之后就一直沒醒,成了這副模樣。他們都跟我說沒救了,摸不著脈,已經沒了。但我知道他還活著呢!他不是冰冷冷的,昨天手指還動了一下——” “我們原本是想去夢都求那些仙門的,夢都有個封家?!迸说溃骸翱勺蛞孤犅?,那封家出了事,正掛著喪。我們也是沒法子了,才臨時跟著一路鏢隊來這?!?/br> 蕭復暄聽到“封家出了事”,眉目輕動了一下。 這條線既然沒被斬斷,便一直在延續,想必所謂的“出事”,就是他和烏行雪當日在封家所見所為。 “封家?”醫梧生也怔了一瞬,“封家出事了?” 女人點了點頭:“聽說有座什么塔都塌了,先生認得封家?” 醫梧生又回神道:“哦,沒有……略有耳聞?!?/br> 他垂了眸,不再多提,只把那碗融了香灰的茶水拉到自己面前:“你這符灰是哪里弄來的?” 女人轉頭指了指大悲谷:“山廟里求的,都說這里很靈?!?/br> 醫梧生:“山廟?” 女人:“對,就是入口那座?!?/br> 蕭復暄聞言,轉頭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見大悲谷入口處有一座廟宇,就像當年供奉過云駭又撤了神像的那座廟宇一樣。 醫梧生也看著那處,片刻后才恍然回神。 他從大悲谷收回目光時,看見了蕭復暄。 因為蕭復暄化形時改換了容貌,又掩著斗笠,醫梧生并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眸光輕頓了一下,像與陌生人撞了視線似的,客氣地點了一下頭。 他掏出藥囊,倒出兩顆小小的丹丸,又同小二要了一碗水,將那兩粒丹藥在水里化開。 他在道旁折了一根草管,沖那對夫妻說:“慢慢喂進去,也別在這四面受風的茶棚里坐著了,找個避風處,用熱的東西給他捂著心口,輕拍他的后心,拍一整夜。明早若是一口濁氣吐出來,就能醒?!?/br> 那對夫妻眼淚當場就淌下來了,抓著他的袖子就要給他磕頭。 醫梧生連忙攔住,勸道:“別在我這耽擱了,快走吧?!?/br> 說完,他也沒法在茶棚坐下去了,匆忙起身出來,剛巧到了蕭復暄旁邊。他沖蕭復暄拱了拱手道:“見笑?!?/br> 他以為蕭復暄在等茶棚的空桌,指了指自己空出來的椅子道:“我該走了,公子放心坐?!?/br> 蕭復暄沉聲道:“不必?!?/br> 醫梧生愣了一下:“公子不是要歇腳喝茶?” 蕭復暄:“不是?!?/br> 醫梧生:“那公子也是要從谷里過?” 蕭復暄想了想,指著大悲谷口的廟宇道:“我去那里?!?/br> 醫梧生愣了,良久后,笑笑道:“巧了,同路?!?/br> 蕭復暄聽著這句話,忽然想起了烏行雪半垂著眼,略帶遺憾的神色。 他默然片刻,問醫梧生:“你去那廟宇,是有所求?” 醫梧生“啊”了一聲,半晌道:“算是吧?!?/br> “所求何事?” 醫梧生笑笑,沒有立刻答。 直到過了棧橋,眼看著廟宇近在咫尺,醫梧生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所求何事……” 當初在山路岔道上,寧懷衫幾句話便讓他生出了猶豫之心。 他們在數百年前,他有機會更改過去,他或許不用死,可能還有長長的一生。 多誘人的一件事。 僅僅就是一念之間,他選擇了獨行。 同烏行雪他們分開后,他其實并沒有立刻趕往大悲谷。他找借口說“有東西落在了落花山市,要回頭去尋”,他便真的回到了落花山市,隨便進了一間最熱鬧的茶樓,在窗邊怔怔坐了一整日,莫名有些悵惘。 那是一種十分古怪的心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悵惘什么。 他慢吞吞地耗了一天,才慢吞吞地動身去大悲谷。 數百年前沒有那些各門各派的禁制,他若是真急,腳程可以很快,但他沒有絲毫趕路的意思。 這一路上,只要看見帶病的人,他便過去幫把手,散幾粒丹藥。 當初自花家啟程時,他的藥囊滿滿當當,而如今一路下來,里面的丹藥所剩無幾。剛剛那對夫妻用去了最后兩粒,自此,藥囊便徹底空了。 來到大悲谷之前,他還在心里自嘲過,心說:醫梧生啊醫梧生,你這一路散藥救人,是在減輕愧疚么?因為想要做一些違逆之事,所以廣施善行? 哪怕過棧橋時,他都還是這么想的。 可當他真正站在廟宇前,離一切只有一步之遙時,他卻靜下了心。 醫梧生看著廟宇大門,忽然開口問道:“公子可曾有過畢生不能釋懷的遺憾?” 這話對于真正的陌生人而言其實十分唐突,尤其對方還是個年輕人,“畢生”二字從何談起,若是放在民間,定會被批一句不吉利。 與其說是問別人,他更像是在問自己。 他喃喃的聲音不高,顯眼沒有指望別人會答。 其實蕭復暄也沒想到自己會答這句唐突問話,但當他回過神來時,聽見自己沉聲答道:“有?!?/br> 第71章 古怪 醫梧生一愣:“是……” 他下意識想問是何遺憾, 但又很快反應過來,但凡牽扯上“畢生”,哪里是一句兩句能說明白的, 即便說了, 也絕非旁人所能體悟。 那是自揭傷疤換一句唏噓, 醫梧生著實問不出口,他也不是這種人。 他連忙擺手道:“這回是真的唐突了, 我今日……” 他頓了一下,嘆笑一聲道:“我今日所感頗多,總有些恍惚, 言語失度之處, 煩勞公子多包涵?!?/br> 身邊的人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 聽了他的話才回過神來, 沉聲答了一句:“無妨?!?/br> 說話間,有人走上前來,沖醫梧生行了個禮, 道:“您是來上香的么?” 那是廟宇的布香人,穿著修行的素袍,梳著仙門弟子常見的簡單發髻, 會像前來進香的來客散香。這種布香人在幾大主城的廟宇里常見,山野則少一些。 現世的大悲谷自從封禁后便空蕩荒涼, 沒有布香人。沒想到在數百年前的這條線上,又見到了如此熱鬧的景象。 布香人抽了長香,三根一股, 捏著遞過來。 醫梧生當然不是來上香拜神的, 他同這大悲谷只有孽緣。但他看見布香人笑瞇瞇的滿面熱情,便沒有推拒。 他接下那三根長香, 眸光復雜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出聲道:“小師父?!?/br> “客人何事?”布香人正猶豫著要不要給蕭復暄遞香,畢竟在他看來這位皂衣俠士冷生生的,不像是會求告神仙的模樣。 醫梧生捻著香,溫聲問道:“敢問小師父,這是哪一年???” 布香人的年紀放在仙門也就是個剛入門的小弟子,可能很少碰到醫梧生、蕭復暄這樣的香客,被問得一愣,眨巴著眼睛疑問道:“???” 醫梧生笑笑,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實不相瞞,我先前生過一場大病,總會糊涂,常辨不清日子,見笑了?!?/br> 會來廟宇上香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事,生病是最為常見的。布香人立馬點頭信了。 他客客氣氣地答道:“這是歲寧二十九年?!?/br> 醫梧生“哦”了一聲:“歲寧……” 歲寧這個年號太久遠了,對他來說其實很陌生。 依照書冊所記,這個年號并沒有用很久。 落花山市被燒盡的那一年,人間的年號從“歲寧”改為“清河”,想借年號里的水平息天火。 之后“清河”這個年號用了二百七十五年,醫梧生就出生于那期間。 直到烏行雪被囚進蒼瑯北域,人間年號才又改作“天殊”。 醫梧生沖布香人拱手道謝:“多謝小師父告知,歲寧二十九年,我記住了?!?/br> 布香人擺手道:“哎,這有什么可謝的?!?/br> 他轉身去給其他來客遞香,走開好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醫梧生一眼,小聲咕噥著:“好奇怪的香客……” 一個年份而已,記下的時候神色居然認真得出奇,好像這個日子于他而言極為重要、極為特殊似的。 布香小師父犯著嘀咕的時候,醫梧生已經拿著香跨進廟宇。 倒是蕭復暄在廟宇門邊頓了一下步。 曾經在仙都的時候,他其實很少會留意人間的年歲更迭。他看得見寒暑交替,也會記住一些特別的日子,諸如三月初三落花臺開山市之類。 但要忽然問他,這是哪一年,便是為難人了。 不過大致印象倒還在。 如果沒弄錯的話,歲寧二十九年……云駭應當已經死了。 這條亂線是封家家主弄出來,為的是他那雙早早夭亡的兒女,他所影響的也多是同他有關聯的人,而那些與仙都關系甚小。 倘若無人做更多干涉,這條亂線里的云駭多半也不在了,這地底應當已經有了那座神墓,云駭就鎮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