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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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經離開了。 好像就是從那一回開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并非有意為之,但正如花信所說。人世間不講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來只想管那一件,其余不再插手,但后來發現不行,他不得不接著去管第二件…… 因為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發的。 說來也簡單。 他司掌喪喜,自然會見到種種聚散離合。有時候這人前些天剛喜結姻緣,不多日便命喪黃泉。 他時常唏噓,但不該插手時不會插手。畢竟這其實是常態,就連仙都都避免不了離合,偶爾還會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見到了一個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剛豆蔻,正該是嬌俏如花的時候,卻已經死了。 那是一個小姑娘不肯散的陰魂,穿著喜服,喜服上繡著一些符文,想來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膚青白,兩只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著血淚。她嘴唇被封著,說不了話——那是民間有人會用的避免人死后告狀的法子。 但她身上殺氣極重,不說話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么。 這種往往是家破人亡,無人庇護,被人強擄去做陰新娘的。求的也無非是擄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總希望對方要承受一樣,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擄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慘死,對方便該如何慘死。 可這是不可能的,報應也并非如此。 依照喪喜神的規矩,云駭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只能點到即止。他原本也是這么打算的,盡管“點到即止”落到人間,往往看不出什么結果來。 直到他順著那慘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幾年…… 他發現,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無人庇佑,是因為她很小的時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弒。 而那仇人,恰恰是云駭自己。 她爹娘,正是當年構陷云駭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來,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點到即止”。否則,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不講道理,沒有天理”。 而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 后來,不知第多少次,云駭從人間回來,就將自己困鎖在瑤宮住處。 他終于明白當初花信那句未盡的言語是什么了—— 那些浩如煙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牽連越來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這個要殺的,是那個想庇護的,糾纏而復雜。插手太多,遲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從他當初殺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會有這么一天—— 他屢犯靈臺天規,花信承接天詔,不得不將他貶了又貶,從香火豐盛的喜喪神,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響到仙都。他在人間沒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漸漸門庭冷落。 云駭性情敏感,起初以為是仙人也逃不過勢利?;蛟S也有,但后來他慢慢發現,那是一種天道使然的遺忘。 眾仙見到他時還認得他,但見不到時,便記不起他。唯獨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響,便是靈王。 當初剛入仙都不久,他問過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靈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聽人說?!?/br> 當時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眾仙所不能之事,但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br> 那時候,云駭很納悶。畢竟眾仙如云,幾乎已經囊括了天下所有,還有什么是神仙難辦的? 他總覺得那是一句抬高靈王的虛話,后來慢慢意識到,那或許不是虛話,也并非抬高。 有一段時間,云駭總是不安,便常去記得自己的靈王那里,但那畢竟連著人人回避的廢仙臺。后來他最常去的,還是靈臺和花信的住處。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連花信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叫做云駭的徒弟。 *** 傳言說,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鈴,眾仙無人能看見,卻偶爾能聽見依稀的鈴響。 每次鈴響,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間了。 云駭聽見過幾回,卻始終不知那天鈴掛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他親眼得見。 那是仙都一場難得的長夜,霧氣深重。他在窗邊坐著,忽然想見一見花信。 那念頭來得毫無征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瑤宮。他剛扶住窗欞,就聽見了細碎的輕響,像是腰間或是劍上的掛飾相磕碰。 有人來? 云駭猛一轉身,看見了靈王。 對方束著白玉冠,戴著那張鏤著銀絲的面具,周身披裹著冷霧,身長玉立。一如當年在仙都入口處的初見。 只是那時候,他身側鍍著一層光。這次,卻只有深濃夜色。 云駭看著他,心下一驚,口中卻道:“怎么訪友還戴著面具?” 靈王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我這像是訪友么?” 也是。 不僅不像訪友,連常跟著的童子都沒帶,甚至沒帶他很喜歡的那柄劍。 云駭僵立著,那一剎那,舊友間幾乎帶了幾分對峙感了。 靈王沒動,也沒開口,少有地話語不帶笑音。 最后還是云駭先開口:“大人你……接了天詔?!?/br> 靈王“嗯”了一聲,又道:“都猜到天詔了,那你應該也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br> 云駭苦笑:“所以,該我回人間了?” 靈王沒說話,算是默認。 云駭:“我以為廢仙臺一跳就行了?!?/br> 他一直以為,墮回人間就是站上廢仙臺,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這一夜,靈王帶著天詔而來,他才知道沒那么簡單。 他還得廢掉仙元,要斷去跟仙都之間的所有牽連。 那過程其實很快,只是眨眼之間,卻因為說不出來的痛苦而被拉得無限長。他在痛苦間恍惚看見靈王手指勾著一個東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鈴鐺,他看不清,但聽見了一點鈴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傳說的天鈴究竟在哪了。它并沒有掛在哪個廊檐之下,而是帶在靈王身上。 “天鈴……”云駭啞聲道。 靈王搖了一下頭,嗓音在他聽來模糊又渺遠:“眾仙胡亂傳的,它不叫天鈴,叫夢鈴?!?/br> 夢鈴…… 云駭蜷縮著,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 他聽見靈王說:“人間其實也不錯,有個落花山市很是熱鬧,比仙都有意思多了。這夢鈴搖上九下,能給你造一場大夢。等你下了廢仙臺,過往這百年睜眼便忘,也就沒那么難受了?!?/br> 過往百年睜眼便忘。 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間前,會有鈴響的原因么? 什么都不會記得。 什么人都不會記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軀在仙都是不能久撐的。 云駭已經混沌不清了,卻還是掙扎著,在那白玉鈴鐺響起的時候,聚了最后一點殘余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靈,擋了那鈴聲一下。 他一生偏執,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也還是不回頭。 他不想忘。 *** 云駭剛落回人間的那幾年,風平浪靜。 即便他拼死擋了一下,那夢鈴也還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記了過去百年的所有事,只依稀覺得自己某日做過一場夢,夢里斷過腿也瞎過眼,渾身是血饑餓難耐時,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許多人提起過那場夢,但總是張口忘言,只能一句話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場景,但他卻篤定夢里是個隆冬夜,他冷得發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場無盡寒夜里唯一的暖處。 就因為那個沒頭沒尾的夢,他開始試著學一些仙術,試著離夢里的仙人近一點。 他叩問過附近諸多仙門,卻沒有哪個仙門正式收他。都說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實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后來,世道說亂便亂,他那點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只得四處避藏,過得像個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覓食的邪魔,纏斗間實在不敵,被鉆了軀殼。 魂靈被啃食的感覺和瞎眼、斷腿無異,痛得他嘶聲大叫。 他蜷縮在地的時候,忽然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他好像也這樣蜷縮著,用盡全力抵抗過什么,好像是……一道鈴音。 世間最痛苦又最諷刺的事莫過于此—— 他在瀕死之時想起了被遺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并非一場空夢,百年之前,真的有那么一位仙人,把他帶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對方的徒弟,一度被夸贊天資卓越。想起他曾經是飛升成仙的人里最年輕的一位,執掌香火最豐盛的人間喪喜。 他在仙都的最后一日,是想再見一見那個人的。 他還沒能見到,又怎么能死。 *** 后來的云駭常想,他其實還是富有天資的,否則不會因為“不想死”便反客為主,吸納了那個啃食他的邪魔。 仙門都說,他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其實不然,他只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狽又不顧一切地吸納邪魔氣時,腦中閃過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里,花信提燈而來,照亮了寒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