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
收拾好回到套房,孟篤安也剛回來。 “今天看來有大餐?”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篤安!”她沖過去抱住他,顧不上還穿著下午做飯的衣服,而他的西裝總是絲滑潔凈,“我今天好開心!我見到以前在浦寧的朋友們了!” 孟篤安很少體驗到她如此熱情的擁抱,也展開胸膛回應她。 今天孟篤安下班很晚,趙一如臨出門前準備了兩叁樣日式小菜,他回到套房幾口吃完,繼續在辦公室看報告。 孟家的那次不快之后,孟篤安和趙一如繼續分房睡。孟篤安一回家就習慣去辦公室那一側,很少來趙一如這邊。 所以每天晚上,趙一如會把他第二天穿的衣服送過去。 “你最近很忙”。 “是不是忽略了你?”孟篤安見她今晚沒有放下衣服就走,順勢放下手頭的文件。 “沒有”,她笑笑,決定還是把心里的想法先壓一壓,“是不是不太忙得過來?” 他平常不會在這么晚有這么好的胃口,今晚很可能是沒吃晚飯,而他如果不是忙到極致不會不吃晚飯。 “被你說中了”,他從疲憊中露出欣慰的笑意,“東野、星洲兩頭顧,很多事情堆在一起,我又沒有助理…” 趙一如理解。按照人的本性,在一個崗位上非常出色的人,因為有上浮的空間,常常不滿足于當下的崗位,所以大多數時候,人們干的都是自己“夠一夠摘桃子”的工作。像唐棠這樣在一個自己游刃有余的位置上一呆數十年,極為難得。 孟篤安不是個輕易與人密切合作的人,所以找不到繼任者,也情有可原。 “篤安,抱歉我不能去做你的助理”。 “哪里的話”,他搖了搖頭,輕嗅空氣中的酒味。 趙一如考慮再叁,還是把柳條基金會的想法和他說了一下,忐忑萬分地拿出了自己的計劃書。 “第一次寫這種東西,就要拿給資深投資人看,請委婉一點批評我”。 孟篤安坐下,認真看完。 “你花了多久?” “兩叁周吧”,她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問,“是不是太倉促了…” “所以有時候我夜里起來,發現你這邊燈還沒關,就是在寫這個?” “是…”她不好意思得點頭,“希望沒有影響到你”。 孟篤安本來準備說點什么,但又想起什么似的,說了句“算了,口說無憑”。 他起身拿出筆,在紙巾上寫了一個數字,遞給趙一如: “這是我愿意為這份計劃書投資的金額”。 趙一如接過紙巾: “你也太捧場了吧!”她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只好把紙巾先放在桌上。 “熬了那么多夜,有沒有不舒服?”他經常在深夜看到她這邊傳來的燈光。 “這都不重要”,她擺擺手,“很多時候都不是被迫熬夜,而是我真的睡不著,就是想要把事情做掉。我很久沒有體驗過工作的快樂了,我都快忘了,構想一個新項目、把它一步一步變成完整的計劃,是多美妙的感覺!” 孟篤安婚后沒有看過她如此開懷的模樣,也不由得笑著看她。 “真的是獻丑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愚鈍,“在你面前談工作的快樂,實在班門弄斧”。 “不,一點也不,我很欽佩你的快樂”。 “這你就抬舉我了吧”,趙一如當然知道,他的工作和她的工作,不是一回事,“,你才是幸運的那一個,你的工作既能發揮你的價值,又能讓家族受益,算是兼具熱愛與實用”。 孟篤安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了。 “一如,我覺得可能是你抬舉了我”。 “我知道你的職業生涯才剛剛起步,但我自問這份熱愛一直求而不得。所以當我說欽佩你,我不是在哄你開心。我甚至有些抱歉,想要誘惑你去做我的助理。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自己相信的事情,我應該為你驕傲才是?!?/br> 這下是趙一如不笑了。 “事情怎么突然變這么嚴肅了…” 她轉念一想,又問: “所以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孟篤安幫她摘下身上的一個毛球:“其實這不重要,我知道我的使命”。 “不不不,使命是使命,自己是自己,使命不能淹沒你”。 “你應該知道孟家的情況,讀亞洲文學已經很忤逆了。他們接我回來,不是為了縱容我當一個文學教授或者作家的”。 文學?作家? 趙一如突然想起黑衣jiejie說過的話。 “這是你喜歡那位作家的原因嗎?” 孟篤安身體有一時的緊繃,又很快松弛。 “你去查了?” “你希望我去查嗎?” “我們說好的,不用問題回答問題”,其實他也說不清——他希望她在意,但又不希望她在意。 “朋友告訴我的”。 帷幕既然已經拉開,孟篤安順勢提議先洗澡,他去熱一點酒,趁著天氣還不是很暖,夜飲一回。 洗完澡來到和室,趙一如覺得有些陌生?;楹蟮拇蟛糠秩兆?,兩人都分開睡,她有日子沒進和室了。 他是真的喜歡暗,一個人住的時候,和室對面落地窗前的簾子,又常年放下來了。 拉開和室的木門,一陣帶著鹽味的淡香繞過,是她喜歡的柑橘和橙花,與套房內的其他地方都不同。他用香用的很克制,哪怕她同住一個屋檐下,不來這個房間,也聞不見他特意營造的氛圍。 席面很干凈,他不是那種早起匆忙就不收臥具的人,所有他獨處的私密細節,現在都已經被藏到了柜子里。她用手撫上席面,完全沒有余溫。 書架上比起幾年前,又多了一些書,有趙一如看得懂的字帖、攝影集,也有她看不懂名字的詩歌和小說。書變多了,架子卻沒有明顯地變亂,可能跟他用心調節了層高和陳列方式有關。她略微留意了一下,那一排曾經占據最佳位置的《細雪》,被挪到了稍微下方的位置,現在放在那里的是字帖。 他是靠這些字帖,度過那些難以直面的閑暇嗎?還是只是不想用《細雪》向作家獻丑? 她在靠著幾案的席子上坐下。因為是洗了澡的,不像白天那么衣著整齊,手臂和腿間的肌膚敞開,偶爾輕觸席面和案幾,冰涼的感官刺激如電流穿過身體。 伸手擰開半舊的藤燈,微弱卻和暖的燈光一下子充盈了整個房間。 在藤燈旁邊,她看到了一個不曾見過的竹制燈籠。燈籠約莫半米高,如果是睡蒲團的人,正好可以靠著看書。材質是深色過漆的竹條,稀疏交錯,通透映出里面圓柱形的大玻璃瓶。 玻璃瓶里有一截燃燒過半的蠟燭,她靠近聞了聞,是柑橘和橙花。 應該是他睡前的儀式,伴著搖曳的燭光和幽香,度過每天獨處時最后的清醒。 玻璃瓶看著不通透,想必這里面的蠟燭用了換、換了用,夜夜蒸薰,已經有不短的時日。 這種深夜獨處的時刻,他會想些什么呢? 幾年來的記憶迅速在眼前閃現,驚得她渾身一顫,身體也不由自主漫開一絲酥麻。 突然,一個想法冒出,怎么也揮之不去。 他們還從未在和室里做過愛。 孟篤安就在這時候進來。 “套房變化不大,和室的變化倒是挺大”,她在心中暗忖,有多少變化是因為那個女孩。 “你想問什么都可以問,我能回答的就回答,回答不了我會自罰”。 這個規則他們都熟悉,來自初見的那個夜晚。 “《細雪》的位置變了…為什么?” “新買了一批字帖,比較常用,就放在了順手的地方”,孟篤安表情平靜。 “但你并不喜歡練字”,她記得他在孟家小樓里提起書法時的意興闌珊。 “練字不是為了喜歡”。 “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趙一如眼前浮現起五年前那一晚,他們各自在紙條上寫下的兩個字。 “那不是每天都能做的事情吧”,他笑笑,話中的坦率令她震驚。 她知道了,他今晚不會自罰的。 “你和哪些人在這里過過夜?” “我帶過一個人來,沒有過夜”。 “我見過她嗎?” “見過”。 “她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說起來就復雜了??偟膩碚f,她和你很不一樣”。 與其說很不一樣,不如說完全相反。女孩看東南亞和澳洲文學不多,但孟篤安確定,她不喜歡《細雪》,覺得太中產審美。 她話不多,不愛追問,不是個第一眼看起來就乖巧順從的人,但相處之后,她的靈動暖心也曾讓他陶醉。 她也不擅長做飯,幾乎不會任何手工活兒,最大的“手藝”是寫作。但她并不愛寫作,這是她的生計而非愛好,所以她不會沉迷其中,不會因此冷落孟篤安。 她出生在普通工薪家庭,父母寬厚質樸,從小就享受到了極大的自由,才情大多憑天賦得來,所以她她無所謂以后在哪里生活,不介意伴侶是何種身份地位,也很少質疑和批判自己。 她對性并不熱衷,但她愿意為喜歡的人用心。 他說了很多。每說一句,趙一如的心就往下沉一點。 “如果我沒有回來,你會和她結婚吧?”或者如果她再晚一點出現在宋家的花房里,他們之間就沒有機會了吧。 “我沒問過,但是以她的身份,孟家可能不會輕易答應”,孟篤安低頭抿了一口酒,“她自己很可能也受不了這份束縛”。 或許只有走投無路的趙一如,才能受得了這份束縛。 “為什么還是選擇我?你不會后悔嗎?”趙一如光是聽他形容,都覺得這個女孩比自己更配得上他。 “一如,人和人之間的匹配,不是那么簡單劃分的,我不會后悔我做的任何決定”。 “你婚后見過她嗎?” 孟篤安搖頭:“但我有好好跟她道別”。 夜非常深了,孟篤安拿出火柴,點燃蠟燭,放回燈籠的大玻璃瓶里。 “這是她送給你的嗎?”她突然反應過來了。 “是”,他點頭,“需要我把它扔掉嗎?” 見趙一如不說話,他挪到她身邊,用手輕輕摩挲她的臂膀。 “不用了吧,確實是實用又有心的禮物,比筷套…” “一如”,孟篤安知道對話最終會走向這個方向,“我沒有拿你和她對比過”。